赵岚苼当然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这些字组合到一起, 她却又不明白了。
现在一烛在为荒村冤魂超度法事忙碌, 巫雅氏一心惦记着南阳龙脉,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缠身在被苗疆这堆烂摊子事里,沿肆这个被皇帝亲口委派过来调查的国师竟打算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还要带上她一起!
赵岚苼实在控制不住脑子里那个词浮现出来, 当下面颊一红, 竟脑子一热就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你不会是想和我私奔吧...”
然后问完就后悔了,恨不得能把这句话给吞回肚子里。因为沿肆神情微妙,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金重寺那和尚有问题。”往往这句话后面还会再跟些解释缘由,赵岚苼等着沿肆的下文, 结果他说完就闭了嘴, 什么也没有。
“就这?有什么问题你倒是说啊?”
沿肆又恢复了那张不可一世的臭脸, 似乎她的这个回答让他并不顺意, “就这, 我没有背后议人是非的习惯, 信与不信随你。”
赵岚苼扶额, 你都说他有问题了, 多说两句少说两句, 区别很大吗?
甚至,那句“背后不可语人是非”还是赵岚苼当年教给他的。她也是没能想到,百年前给孩子立的规矩会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报复回她自己身上。
从前的沿肆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不必说背后议论他人闲话这种事,平日里就连想与他聊个天都难。
但偏偏有一次,门派中有个弟子,名叫宋一。他看不惯沿肆是掌门捡回来收归门下,而非同其他弟子一般是经过入门选拔的层层考核。走后门就算了,还颇得赵岚苼照顾,于是宋一便时常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沿肆性格淡漠,原本并不放在心上。
宋一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见沿肆虽得了掌门师尊这颗大树做靠山,却并不恃宠而骄仗势欺人。反而像个木头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上课修炼,平日几乎泡在藏书阁里。成绩拔尖,可惜不招人待见,便动起了歪心思。
一日,六门宗师之中最好收藏法器宝物的奇祇门大宗师,丢了件十分稀有的古书,此事在长明宿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因不止是这书有多么稀有珍贵,而是因为此书记录着千百年间最邪门最暗黑的符法咒术,奇祇门大宗师自觉将此书放在自己门中过于危险。就借着藏书阁禁书区的阵法,一并放进了禁书区。
而某天清晨寻阁的弟子发现,禁书区的阵法被强开了,少的一本,正是这本邪门的符咒禁书。
次日,此书在赵岚苼的御符门弟子房内被搜出,而搜出的具体位置,就在沿肆的枕下。
再一问藏书阁每日的值班弟子,禁书失窃的那夜,沿肆确实在藏书阁呆到最晚。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际上去禁书区偷书的弟子,一年之中没有八九十也有十七八。禁书区的阵法也不算什么大阵,只要在长明宿阵法学修到高级,年末考核能考个中上游的,基本都能破开。如此松懈的原因,便是因为每本禁书上都下了追踪咒,往往不出两日必然能找回。弟子们偷走一观,顶多只是好奇心作祟,一听禁书便以为是什么看了就能天下无敌的宝书。
实际上若是真有本事偷出来,也没本事看明白。往往小弟子们得手后,寻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满怀期待地打开一观,当即就傻了眼。白纸黑字,字字都识得,连成一块,一句也看不明白。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便是以晦涩难懂且需要修为极高者才能驾驭而稀危,也只有极少数人才有习得领悟的机缘。
原本只是打一顿手板,再罚扫三个月藏书阁全楼阶梯的事。偏偏沿肆偷的这本,是禁书区最危险的一本,又偏偏偷书的正是御符门大宗师,掌门赵岚苼的得意弟子。
最令一众长老生气的是,人证物证俱在,沿肆偷便偷了,却拒不承认,声称自己压根没见过这本书。
几个长老已经认定偷盗者就是沿肆了,但说到底,沿肆是掌门座下亲徒,纵使赵岚苼当时年纪再轻,几个老头也不好越过她去直接盖棺定论。
夜晚,被一众长老抓着审了一日滴水未进的沿肆,垂着头回到御符门,发现赵岚苼端坐在他房中,面前摆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素面。
“一日未进食,趁热快吃吧。”赵岚苼神色如常,像压根不知道他偷盗禁书一事般。
沿肆知她都知晓,却不知她信不信。哪怕今日一众长老当庭责问他偷盗,怒斥他撒谎,沿肆都一副无畏无惧面不改色的模样。
如今却被赵岚苼一句避而不谈的如常话语击溃了所有理直气壮。
他绕过那碗素面,直直跪在赵岚苼面前,“师父,我没有偷那禁书,是奇祇门的宋一嫁祸于我,他为人奸诈手段下作,是个十足的小人,往日我...”
赵岚苼静静看着他,难得开口打断了沿肆的话,“阿肆,无论是你偷的还是宋一嫁祸,背后语人是非,尤其一言蔽之的恶意点评,都非君子所为。”
沿肆咬住下唇,闭了嘴。
赵岚苼知他心中不平,却依旧继续道:“方才所言,我权当没有听过。宋一是什么人我不关心,但如今证据都指向你,你便怪不得其他人指责你偷盗。”
沿肆猛地抬眼看她,眼神震荡,一把抓住了赵岚苼裙摆的一角,“师父,你是不是信了?”
赵岚苼摇摇头,“我信与不信,也不重要,你若是想在门派中洗清冤屈,唯有自证。”
那日过后,得了师父的“点拨”,被盗走后重新让奇祇门放回藏书阁禁书区,还严防死守加了两道咒的那本顶级符咒禁书,又被盗了。
不仅如此,门派里又出了一件更恶劣的事,奇祇门弟子宋一,被人下了符咒禁术,在晨会之上当众抽搐倒地,七窍流血,口舌生疮。那惨状,吓坏了一众弟子。
始作俑者自己站了出来,便是先前被传偷盗禁书的沿肆。
这次,他竟真盗走了那本禁书,还学会了里面的禁术!
而他在宋一身上使出的禁术,就是那书中关于触物追踪下咒的一条禁术。沿肆在读过书之后,以此书为媒介,追踪出短期内触碰过禁书的人并下了极其恶毒的诅咒,按理说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宋一却中了咒。
短期内触碰过此书的,除了将书封印放归藏书阁的奇祇门大宗师,按理说不该有别人。而大宗师修为高深,不会被此等隔空禁术影响。
可宋一看不惯沿肆这件事,门派弟子间却有目共睹。这下,禁书第一次被盗的真凶便不言而喻了。
偷盗禁书,嫁祸污蔑同门弟子,两条罪名让本就中了诅咒生不如死的宋一,痊愈后又被打了一顿手板,外加扫藏书阁整整三年之久。
而自己站出来承认了第二次偷盗禁书,还学会了禁术并用在同门弟子身上的沿肆,被罚更重。不仅被罚到寒冰冷窖面壁思过,还领了一样为期三年的长明宿环境保护清洁工作,不过不是扫楼,是扫山,扫整座鹿雪岭。
此事过后,长明宿上下沿肆算是出了名,有不少弟子认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即便第一次偷盗不是他做的,就自认倒霉一口认下,也不过轻罚。结果最后他真去偷了,还学会用上了,最后还自己当众承认了!而且怎么会有人自证清白的方式是真的去偷一次!
但这些骂声,却一句没传到沿肆耳朵里,因为自此之后,所有人也都清楚知道了,沿肆他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疯子,谁都不敢再招惹他半分。
“想什么呢。”
赵岚苼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记忆中那个身上带着青涩,眼神却倔强偏执的沿肆与眼前神情淡漠的沿肆重叠起来。赵岚苼突然觉得,哪怕早已过去百年之久,他性格中的某些地方根本没变。
但感慨归感慨,赵岚苼还是摇摇头,“我不能跟你走。”
沿肆皱眉,“你就非要帮那和尚?”
赵岚苼面色坦然,“我谁也不帮,我只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一时间二人都安静了下来,苗疆大地虽萧条稀落,苗疆夜空却星云繁茂,尽数映照进了两人无言对视的眸中。
沿肆沉沉开口,“先前在巫木谷大巫的神殿中,你说走完这最后一趟,就要与我再无瓜葛。我原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看来竟是你与溯仁重遇后便早就做下的决定。”
溯仁是一烛尘世的俗名,沿肆这是刚才就认定了自己不跟他走的原因都是因为一烛。
赵岚苼无奈叹了口气,她向来知道沿肆认定的事不易改变,但没想到他如此固执。
“何必一定要带上我呢,你从一开始,难道不是极讨厌我的吗?”
沿肆原本一直不偏不倚直视着赵岚苼的目光,偏了三分,看着她裙角的一段飘带,沉声道:
“你像我一个故人,很像。几乎...就是她本人。”
第51章 果子
赵岚苼的心跳都滞了, 耳边不知是夜晚的虫鸣还是心神震荡后的嗡鸣,更不知为何心乱如麻。
第二世以小妖女这样一个毫无瓜葛的身份再与他相识。起初只是想着通过他来摸清楚自己重生的原因,和沿肆身负长生引百年来过的如何, 没想到竟一路走到今天。
灵船大阵幻境中亲口听他说出,此生最恨自己的师父。苗疆的星空下却又望着她,追思那个像前世自己的“故人”。
赵岚苼越发看不清前世的自己在沿肆心中的位置, 却越发清楚的发现, 她本心根本不想让沿肆知道她真实的身份。
今天的小妖女可以无所顾虑地赖在他身边, 可以插科打诨同他相安无事, 因为他们是重新相识于长明宿灭门百年后的陌生人。鹿雪岭一役,长生引之痛,全都是长明宿掌门赵岚苼与她的徒弟沿肆之间的事。
她发现自己极其自私地在逃避上一世的身份与责任。
苗疆大乱, 挖掘出当朝皇帝三朝为妖的真相, 整个大梁都岌岌可危。而这些,长明宿掌门赵岚苼绝不会袖手旁观。
但金重寺的小妖女可以。
她固执地想要留下来将这些荒村的饿殍野鬼超度,仅仅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罢了。
赵岚苼垂下头,额前碎发落下遮住了双眼, 看不出任何感情。
“能与国师大人的故人有些许相似之处,还真是荣幸呢。”她绕过了沿肆, 背身说道:“可惜, 我不是她。我要去找一烛师兄准备超度法事了, 国师大人自便。”
沿肆亦并没有回身, 也并未挽留她, 对着赵岚苼刚刚站过的位置开口道:
“并非故人, 而是故去的所爱之人。”
赵岚苼的背影一滞, 什么话也没留下, 几乎逃一样快步离开, 留沿肆独自在此地。
乌云渐渐爬了上来,遮蔽漫天繁星,就快要落雨了。
沿肆望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并无一丝笑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试探一个傀儡,那人已经不可能在了。”
...
荒村正中布置超度法事的一烛,在阵中与四角设坛,但因为现在手边并无能供奉的排位神像,也只得就地取材,拿几块破木板雕字刻符,暂代神位。
身为金重寺住持僧人,竟意外地对道法超度的规制十分清晰。虽设阵摆坛的用具因为环境原因十分地简陋,但内行人一眼便知其中精密。
他归置好最后一角神坛,抬眼看到赵岚苼小跑着朝自己来,神情慌乱,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发生了何事竟急成这样,难道后面有鬼追你不成?”
一烛一脸责备,却是笑着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洁净的方帕,顺手便要去拭她额角的细汗。
赵岚苼接过帕子,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一烛的手。
“师兄,怎么不等等我,一个人都做完了。”赵岚苼极力压下去神色上的慌乱,扯了个笑转移话题问道。
“这都是小事,毕竟一会超度法事都要靠你了。”
一烛欣慰地看着赵岚苼,两人虽确实没有什么师出同门的缘分,他却与有荣焉道:
“你同我说你可以超度亡魂时,我还不敢相信,直到你能完整描述出超度术法的操纵过程与细节。师妹,许久未见,本以为这些日子你只是在外面受了些皮肉苦,长了些人情世故的见识。没想到...你竟真的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苦笑一下,“看来,你在国师身边,确实比在我身边能得更多历练...”
赵岚苼与他说话的功夫才刚把沿肆的事忘了些,结果立马又被一烛提起来。
那句“故去的所爱之人”又鬼使神差地在耳边响起,激地赵岚苼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那句话从脑子里甩出去。
一烛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啊?不是嘛...可哪怕在我身边...在金重寺时将你护佑地再好,你还是心悦于国师...”
“算我求你,别说了。”赵岚苼像是被什么噎住,只得尴尬地去看一烛摆好的阵法与简陋的神坛。
“说起来,我出身金重寺,却莫名会了以一身术士的术法,师兄难道不好奇我怎么学成的吗?”赵岚苼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些神牌刻印上,似是无心随口问道。
“好奇,但自你出生那日,我便知你并非俗世凡人,身上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一烛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外,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温和地回答着,“毕竟你与我而言,天生与旁人不同。”
赵岚苼听了沿肆的话,难免开始对一烛有所怀疑。本想将他所摆的法阵都检查一遍,听闻这话不仅心头一热,又看着一烛向来波澜不惊的平和面容,心中不仅有些愧疚。
沿肆的一面之词到底还是太过片面,虽然她不清楚这两人从前到底有什么矛盾误会,但一烛是她重生到这一世来第一个无条件相信自己,对自己好的人,现在就因为沿肆一句话而怀疑他,委实太不厚道。
她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师兄,你不觉得这个村子奇怪吗?即便那些亡魂的人魂再完整,在术士眼里也不该与活人几乎没有差异。”
赵岚苼顿了顿,见一烛并没回答,以为他是不懂这个,解释道:“因为他们身上没有阴气,所以他们的阴身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