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云像阵风一般从医楼上一溜烟奔下来,巫雅氏竟没有难为他,而是将他与巫医榭一并送回了医楼禁闭。虽不知是巫医榭在其中帮了忙还是巫雅氏心慈手软,但总归看这劲头是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
仲云见赵岚苼一语不发扭头便上了楼,朝沿肆问道:“小妖女怎么了?主人你不会欺负她了吧...”
沿肆冷眼一扫,“你心疼?”
仲云嘿嘿一笑,凑得近了些小声道:“也不是,但是咱们几个一路也算是经历了许多,我虽大部分时间只是在旁边看着,却真觉得小妖女也...也不是什么为恶的妖物吧?主人别太防备她了,我看她是真心向着咱们的。”
沿肆抬头望了望,赵岚苼已经与巫医榭在阁楼上相对而坐,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正因如此,才不必知道太多。”
楼上的赵岚苼余光微微瞥到楼下的沿肆与仲云,不知在看着自己说些什么,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无所谓,她这回是真下定决心解决完皇帝的事便离开,不过金重寺也没什么回的必要。前一世虽说去过许多地方,但每每都带着委托身负重任前往,心情自是不同。这一世她想轻轻松松地云游四海,就当个无欲无求的闲云野鹤。
“大巫竟打的是这个主意,也罢,信你们也比信那鬼里鬼气的大梁皇帝强。”
巫医榭喝了口茶,看上去还没赵岚苼这个外人着急。
“虽然这话由我说十分不该,但好像信我们未必比信那皇帝靠谱...”
巫医榭笑了笑,“大巫当然不会相信你们,她相信的是在你们身上看到的未来。”
巫祝族依靠他们有别于常人的肉眼,与一套独特的测算天命未来的方式来预判一切人与事,长久以来这套方法在平民凡人身上屡试不爽,因而巫祝族也更加依赖和信奉自己的能力。
虽说看到的比常人多,但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盲目。
而赵岚苼知道,沿肆绝不属于凡人的范畴,巫祝的能力大概是没在沿肆身上起作用。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大巫在他身上只能看到他想让其看到的东西。
“大巫测算的结果是不会出错的,只要她认定,信你们可行,那便是可以。”
巫医榭虽说与巫雅氏已不再见面,但两人却莫名都十分信任彼此,一个放心将他们放回医楼,一个无条件信任大巫的眼光。
赵岚苼只好无奈劝道,“但开灵力门一事,大巫纵然法力了得,同时开距离如此之远的两扇灵力门还是于龙脉上,无论如何也不是凡人之躯能承受的。我担心...她是打算舍弃了自己...”
巫医榭神色徒然一凛,眉头紧紧皱起,当即拍桌而起,“她敢?!”
赵岚苼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你先别着急!我只是猜测,也不一定的事。”
“不行,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明日一早便走是吧?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赵岚苼:“唉??可是你也走了婴王怎么办?”
看巫医榭这个反应,完全不像是与大巫决裂已久的样子,这两个人也是够矛盾的。巫医榭人已经消失在阁楼了,只有一道急匆匆的声音传回来:
“婴王?一并捎着!”
...
于是到了第二日,几人起程上路之际,场面就是沿肆与仲云站一道,同赵岚苼隔得八丈远,两人一句话不说。而赵岚苼与巫医榭凑一块,大巫黑着张脸一眼不往那处看,拉着一烛掉头就走。
南阳龙脉的龙穴位在黔阳山中,即便是快马加鞭往黔阳赶,几个人也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到。
如此便也不急于一时,挑了路途较远,中途却能路过山脚村落歇脚的一条弯路绕行。
几人在天色渐渐转暗时到达了村口,却意外地发现,此处已变成了一座人迹罕至的荒村。
触目所见的断墙残垣,四处皆是举家迁徙逃亡后的杂物乱象,就连村旁的草木植物都跟着这萧条景象一起枯萎衰败,如同死地一般。
“这里不是南阳龙脉附近的村落吗?三山两水汇集之处,上上佳的风水地相,怎会衰败至此?” 赵岚苼皱眉道。
不仅如此,此地还弥漫着极其不祥的一股,尸瘴死气。
尸瘴往往是因众多堆积而腐化成灾的尸群形成的,这村子里绝对有一批未能处理的尸身。若是亡者积怨未了,甚至还有可能潜伏着怨鬼无数。
大巫上前一瞧,当即也明白了这村子的情况,她的反应却没有赵岚苼这么大,似乎对眼前景象早已司空见惯。
“我虽不清楚龙脉地相,但也许苗疆的龙脉不知道哪根脉搭错了吧,因为不止苗疆,南境各处早已四境皆为死地了。”
巫雅氏自嘲道,“大概,都是因为巫祝这一个本该灭亡的族群强行延续,而代替我们被降下了天谴。”
赵岚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能宽慰的话,因为她听出了大巫话语中仅有的一丝哀凉。
却没想到巫雅氏也压根不需要人安慰,话音一转便趾高气扬道:“哼,不过无所谓,死多少都无所谓。我是巫祝族的大巫,我只对巫祝族的兴亡负责便罢。小孩?村民?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岚苼:“...”
巫医榭:“...”
一烛:“...”
沿肆:“大巫所言极是。”
赵岚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但实际上,赵岚苼却并不认为仅凭大巫一人的独断专行,就能造成整个南疆各地的衰落。尤其龙脉为天地自然所孕育,并不会为人意志而改变其运作规律。这也是赵岚苼为何不认为,大巫能在龙脉上开出一道灵力门的原因。
如果在黔阳龙穴周围的村落都能演化为死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天要大梁亡。
赵岚苼闭了闭眼,回忆起天命台之上自己唤出天光的那一瞬间。
司天神官被尊称为神官的原因,便是赵岚苼最初登天命台为大梁第一次测算国运之际,天门为她而大开。
往后的几次祭天法事上,赵岚苼只要在祭天中登天命台起咒请愿,天门都会为她而开,并降下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神谕。
直到,她死前的最后一次的祭天法事。
那一次的法事之上,如同这一世的金重寺祭天,风雨如晦,乌云密布,隔绝了天命台与其下观礼的众人。唯赵岚苼一人面对着浩海云烟与紧闭的天门。那日的天门只在她起咒时发出了一道天光,随后便消失不见。
而那道天光告诉赵岚苼的唯有一句话:阴阳倒错,百鬼横行。
那一年,云霞长明宿灭门,沂水祁山六门八派相继覆灭,天下仙门术士尽绝,留下的唯有几个因学艺不精,而避过了这场仅针对于术士的浩劫。却也正是这几个门外汉,才勉勉强强将大道阴阳术给延续了些东西下来。
从那以后,天门也再也未对任何司天神官开启过。
哪怕赵岚苼已死了百年,可这一世多活了几日,也看得分明。虽有沿肆这个在国师尽力维持着大梁王朝的气数,但也快要走到尽头了。毕竟,举国上下信奉追随着一个鬼一般的皇帝,能走到多远?
而事到如今,天下能降妖驱鬼的术士死绝了百余年,那句阴阳倒错,百鬼横行,竟也真的渐渐成真。
就连龙脉都镇不住这场人间鬼变了。
第48章 捉弄
“既然此地已成荒村, 便不要多做停留,走吧。”
沿肆对这死气滔天的村子很是嫌弃,轻飘飘地看了赵岚苼一眼, 是示意她同自己赶紧走的意思。
仲云向来对自家主人唯命是从,没有一丝犹疑便跟了上去。巫雅氏也没什么异议,毕竟这村子能成今日的样子同她也有些关系, 能少呆还是少呆的妙。
然而剩下三个人却像定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
一烛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向巫雅氏解释道:“此地原只是一处平凡村落, 村民突逢天灾劫难化作盘踞一方的冤魂, 我等出家人定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再者,于我们几人解这一灾象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未来无数路过此地的无辜之人免遭牵连, 何乐而不为?”
一烛当然知道这种圣人说法说服不了沿肆与大巫, 但他还是要冠冕堂皇地说上一通。为什么呢?巫雅氏即便不认同也得看三分金重寺薄面,至于国师,赵岚苼如今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身边,便能将他气上一回。
“我说, 小妖女你不会回了那秃驴身边,就不打算和我们一道了吧?”仲云见自家主人盯着小妖女的眼神实在不算心情太好, 立马护主出言愤愤道。
“我也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赵岚苼现在懒得对沿肆解释任何, 两人之间的气还没消。再者, 从什么时候起, 她就非得跟着沿肆行动了?
大巫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因为巫医榭也站在与他们对立的另一边。而作为曾经无话不谈的友人, 她最清楚自己这位昔年挚友, 巫医榭那无限耐心仅对病人有, 对死人可没有一点。
“他们两个是慈悲为怀, 你也是?”巫雅氏抱臂讽刺她道。
巫医榭闻言皮笑肉不笑了下:“那倒不是,单纯不想和你走一道罢了。”
“你!”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很快就压过了另一边那对还在横眉冷对的,一烛没忍住又念了句阿弥陀佛,上前隔开这几位炮仗筒。
“既然诸位所求不同,不如就分头行动吧,黔阳周围也不止这一座村落,几位一路北上便可,若是寻到落脚之处可用乌鸦传信,我们几人处理完这里盘踞的冤魂就跟上。”
说罢,三人十分默契地掉头就走,反而最开始打算先行离开的三人组面面相觑被留在原地。
大巫在巫医榭那里吃了瘪,气得跺了跺脚撒气,却并没有听一烛的话就此北上离开,只闷着头远远地打算跟上去。
仲云看不懂了,这大巫不是压根不想管这荒村的死活吗?前脚才在巫医榭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脚又巴巴跟上去作甚?她身为巫祝族的大巫,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眼看天就要黑了,他们让咱们先去找落脚处,我觉得和尚说的也没错啊?”仲云挠挠头朝着大巫的背影问道。
大巫没好气道,“没错个屁!就他们三个?一个婆婆妈妈的念经和尚,一个妖里妖气毛都没长齐的姑娘家家,还有那个一天到晚只会看病抓药的妇科大夫,能指望他们仨就能解了这死气滔天的尸村?做什么梦呢?”
她闷头走了两步,见沿肆还沉着张脸不动,回头喊他:“国师还矜持什么呢?我看你明明也挂心得很,还在为那小姑娘跟着和尚不跟你生气?快点的吧!”
沿肆还没说什么话,仲云先替他反驳了回去,“大巫所言差矣!我家大人最是顾全大局之人,怎么可能会被凡人这种儿女情长之事左右!我们才不跟去,是吧?主人?”
仲云心里十拿九稳,毕竟当时逃离巫木谷被抓时,沿肆就是这么一句话没说撂下他直接走的。
结果沿肆也和巫雅氏一样,闷头径直跟了上去,既没反驳大巫,也没回答仲云。
“不是吧...”
难不成自家主人当真对小妖女有意!?
仲云欲哭无泪,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水,也跟了上去。
荒村果真如几人所预判的那样,一进入就被层层浓重的尸瘴包围,由尸体腐烂冤魂游荡所形成的死瘴之气与一般雾瘴不同,带着强烈的尸臭与肃杀。若常人浸润其中,时间一久难免染病。所幸这一行几人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常人,还算是能抵挡一二。
但对身体没有影响,也不代表闻不到那股腐败的尸臭味。
沿肆常年袖中带香,在宫中时下人也会将他穿着的外袍定期拿去隔火熏香,只因他最厌恶异味。此行苗疆数日,携带的袖中香早已消耗尽,松竹木的味道却因为经年累月的沾染没有完全散掉,他便下意识以衣袖掩了半张脸。
赵岚苼身上带着符纸,捏张闭气符不过顺手的事,但一路上沿肆用符,不是捡就是偷赵岚苼的用,自己身上是一张没有。赵岚苼前脚一进村,悄悄回头望见他跟了过来,又一副十分不喜的样子,立马想起来了沿肆闻不得异味的毛病。
说起来,这还真不是什么当了国师后才养出来的富贵病,是沿肆从小就有的一个异于常人的缺陷,也很少有人知道。
这毛病便是,若闻了不干不净的异味,他便会喷嚏不断,停都停不下来。
赵岚苼当即促狭一笑,将手上的符纸全收了。故意走得极慢,落到了沿肆身边同他并行,见他仅露出半面的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在极力地控制着什么,目光冷冰冰地横了赵岚苼一眼。
赵岚苼像是突然没了什么眼力见,笑吟吟开了口,“国师大人,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怎么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呢?”
沿肆还是以袖口遮面的姿势,没理会她。
“这尸瘴看上去十分不祥,按理说即便是尸体腐坏,也不会形成这般如白同墙体一般的瘴气。我人小见识短,国师大人活得比谁都久,觉得是为何呢?”
赵岚苼还是那副笑得灿烂模样,好似来的路上那个对着沿肆一言不发的人不是她一样。沿肆看她态度突然转变,问的问题语气也阴阳怪气的,微微皱了皱眉,刚要张口想回怼她点什么,又突然闭嘴收住,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
只有赵岚苼知道,他这是快憋不住要打喷嚏了。
按下去想笑的冲动,赵岚苼重新抬起头正色道:“说起来,国师大人不是不愿跟我们进村吗?怎么最后还是跟来了,莫不是,担心我的安危,想保护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