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苗疆?还成为了大巫特别邀请来的贵客?难道你真的要帮巫祝一族吗?师兄知不知道,那个大巫,她是个拿新生婴儿制作巫蛊,只为了延续他们族群命运的极狠毒之人?”
赵岚苼连忙去拽一烛的袈裟,“师兄难道不是出家人,最良善,见不得杀生的吗?”
一烛面色一沉,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嗯,我都知道,甚至大巫的所作所为与如今的天子都有关系,我也知道。”
赵岚苼一愣,刚才她便是碍于这层关系,并未和盘托出,毕竟金重寺与朝廷的关系千丝万缕,她心中虽觉得一烛是好人,但也还是留了个心眼。
没想到就这么直接被一烛坦诚地说了出来。
一烛继续道:“我此行来苗疆,就是为了救你啊,师妹,你根本不知道你卷入了一场多么恐怖的祸事之中。”
“什么...我怎么不懂...”赵岚苼更乱了,现在一烛听上去都在当朝皇帝与大巫之前起着什么作用,那么沿肆呢?他又知道多少?他看上去也对此十分了解,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她解释过一句。
一烛一眼看穿赵岚苼心中所想,“那个国师将你牵扯进来,难道就没有和你说过这一切吗?”
赵岚苼心头一震,果然,沿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一烛的话几乎恰到好处地点在了她中心最敏感的位置。
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铜镜,递给她:“是时候,将一切告知于你了,不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涉足一场怎样的险境,根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赵岚苼看着手中的铜镜,明明对着自己的面容,里面却映不出一点画面,唯有一片空白的虚无。
一烛解释道:“这是灌入了我记忆的一面铜镜,记忆都是我亲眼所见所经历,无法造假。我知道你并未完全信我,所以你可以自己去看,相信自己的判断。”
赵岚苼明白了,她点点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潜入了铜镜之中。
... ...
是金重寺。
一个粉雕玉琢,小小一只雪团儿似的男童,从金重寺这头滚到那头。大梁最大的寺庙,竟是不够他疯跑上两趟的,终日里不是摸鱼逗鸟,就是捣蛋调皮;寺前浊愿池里一池的锦鲤被这妖童捞的断子绝孙,寺里的和尚们,打坐时秃瓢上偷偷挨上一弹,起身寻人又发现僧履被偷的没了影,都是常事。上到现任住持大师下到扫地门僧,就没有这妖童不敢整蛊的。
“我的小祖宗哟,你就给我们几个省省心吧,抓什么鸟不好,偏偏掳那信鸽...哎呦哎呦!那鸽子头可掰不得!那可是从宫里飞出来的御鸽!少根毛都不够受的!”
两个今日在寺门前洒扫的小和尚,正追着那雪团儿,一溜烟似的从正殿门前的长阶下跑过,一个手里还攥着把扫帚,一个肩上挂着件短短的赤狐绒披风。
长阶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位面容和蔼慈悲,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僧人,身上是件洗得褪色的青灰僧衣,平静如水地望着阶下逮兔子似的两个小僧,终于是看不过去咳了两声。
那两个小僧人耳朵倒是灵,闻声立马止了步,恭恭敬敬地合掌,“一烛住持。”
“雪团儿”听到小僧们不追了,也兴致缺缺地停了下来,揣着瞎扑腾的鸽子原地转了个圈,隔着段不会被逮到的安全距离,满脸无辜的望着长阶上的一烛。
“小舒,把鸽子放了。”
雪团看了看那长阶之上的僧人,又看了看怀里的鸽子,一人一鸽对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若是听话,上次宫里的李公公送来的那盒子松子糖,就给你吃。”一听松子糖,小舒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鸽子一松了绑,便“咕”地一声,直直地冲到了一烛架起的胳膊上,两只爪儿死死扣着脚下那块僧衣,隐约还有点哆嗦。
一烛笑了笑,从鸽子腿上解下一截精巧的细竹管,掰了两头用来密封的蜡,里面便掉出了卷字条。
而他原本含笑的脸上,在信条展开的瞬间凝重了好些。两掌一合,顷刻间薄薄的字条便化为了一捻灰烬。
阶下两个小僧也跟着紧了头皮。
凡有宫中来信,往往必生变故,寺中定是要上下严谨一段时日的。
就是不知道这次是道什么十万火急的要务,竟是赶在祭天的前日派下来的。
三年一度的祭天法事,乃是大梁开国以来一大盛事。
这颇为繁复隆重的法事往年都是办在护国寺,今天不知何故大内的礼部生了场火,烧了不少先前备好的祭天用品,再其次也实在不吉,便临时委托给了同朝廷多有香火往来的金重寺。
金重寺为着这法事,修葺了两个月有余,上上下下具是焕然一新,好歹是顺顺当当地数着日子挨到了祭天前一日。
毕竟这差事横竖是块烫手山芋,办砸了毁的是朝廷的颜面,重重有罚。办好了虽是重重有赏,但阖寺里一群吃斋念佛,了断红尘的秃驴,即便是赏金山银山,成群美妾,也无福消受。
阿弥陀佛!这个节骨眼上,可万万别再生出什么变故了!
两个小僧不约而同的心里拜了遍佛祖。
一烛望着指尖那一点点余烬沉默了一会,两指搓了搓,那点子零星的纸灰也彻底消散在风里。正殿前起了一阵无名风,晚秋时节里萧瑟的冷意徒然重了三分。
“小舒今天很听话,过来,给你糖吃。”
“雪团儿”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又下意识的给他扯回来,两只圆溜溜的浅瞳看了看阶下的两个小僧,又看了看向自己伸出一只手的一烛,很显然的表现出了不信任,似乎是经常被这招哄骗。一烛见状,竟也真就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木盒,朝着小舒晃了晃,里面传出松子糖沙沙的响声。
这下总算是没跑了,雪团子欢欢喜喜的跑到一烛跟前,两只肉乎乎的手刚抱住那木盒子,还没来得及打开瞧上一眼,便后脖颈一麻,仰面倒了下去。
一烛清瘦单薄的背脊一弯,就将小舒捞住了,半抱半揽在怀中,吩咐下去:
“将他关进后山禅房看好,若不是我亲来,任谁也不能放,听到没有?”
他语气淡淡的,似乎只是同阶下两个小僧闲聊一般,但不知是因着秋后凭风而起的冷意还是怎得,两人神情俱是一凛。垂首上前从怀中接过了小舒,便撤身准备即刻往后山出发。
他二人可不是被一烛骄养着长大的小舒,平日里敢捉弄玩笑到住持头上去。哪怕言语之上都不敢有半点逾矩懈怠。
“且慢。”
一烛只一开口,二人又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直愣愣地钉在了原地。
而一烛并未说什么,缓缓地来到二人面前,将一个小僧肩上那件赤狐绒披风取了下来,盖在即便是晕厥了还紧紧抱着糖盒子的小舒身上,望了望天才开口道:
“天要凉了,禅房里炉子生的旺些吧。”
——
待到了祭天当日,金重寺前甲卫骑兵开道,万籁俱寂的山林之中,唯余金甲铁蹄碰撞之声。金旗飘摇,那是宫中御林军已至的象征。
莫非天皇贵胄御林军不出。
队伍护送着一顶软轿,缓缓停在了寺门前,一烛携寺中众僧已在此等候多时。细看来这其中不乏有常年在外云游四海,德高望重的长老,竟也为着这场祭天赶回来。甚至一同守在寺门前恭迎。这群老衲眼高于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更是将沉溺于名利权钱之中的人视为凡夫俗子,不屑于交往攀附。今日这般恭顺,实在是不同寻常。
一烛率先上前,他今日换下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衣,斜披了一件袈裟,方才有些一寺住持的气质。只是袈裟看得出很新,身上还有常年压箱底的折痕,证明着其主人也实在不常穿。
他略微一稽首,单掌行礼于胸前。少顷,马车帐内传来一阵闷闷沉沉的咳,而后又缓了好久,车内人才道:
“溯仁,一别数年,寺中诸位可还好?”
还未等一烛回答,车内人又开口了。“失礼,如今该称一烛主持了。”
一烛面上没什么波澜,“晚秋风寒,路远劳顿,禅房已经备好,国师身体为重,还是莫要在风口与贫僧说笑了。”
车中人又是一阵急咳,却是染上了笑意的,似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死不了,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话音刚落,马车厚重的帷幔便被一只苍白修长,且骨节突出的手拂开了,下来了一位身形颀长匀称的男子。还只是秋天,他身上就已经是一件大雪隆冬里才披的大氅。
而一烛始终是微微垂首的,直到那一袭玄色的冬衣到了跟前,才抬眸望向那人。
饶是世间国师容颜永驻,不会衰老的传闻听了许多年,一烛望着眼前这张同二十年前一般丝毫未变的脸,还是愣了半响。国师看上去比一烛还年轻上几岁,介于刚刚摆脱少年郎的青涩,又还未有男人的成熟之间。只是笼着薄薄一层的病容,算是唯一不那么符合这张脸年纪的东西。
然而,一烛初见国师那年才刚刚八岁。
那时朝廷上下风云变幻,四境之内民不聊生。国师横空出世,推行了数条法条律令,大刀阔斧的整治让朝廷的风气焕然一新,商业民生都渐渐有了回春之势。
就在一切走向正轨之后,国师却身陷修习邪术,出身非人的指控。虽被众文臣弹劾,但圣上念在其推行改革的功劳,只是送到了金重寺命其修习佛法,永不回朝参政。
一烛就是在这时被前任住持捡回了金重寺,见到了当时被押送圈禁的国师。
他闭了闭眼,似乎难以抑制过往的回忆翻涌,再睁开时,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竟有了一丝厌恶的情感。
“国师当真如外界所说,容颜丝毫未变。”
“住持深居简出,想不到也不是完全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国师面上笑得温和,却总让人觉得来者不善,似乎三言两语之间就谋划好了什么,言语中更是意有所指一般。
“出家人还是少听些风言风语,免得扰了心绪,在佛祖面前显得心不诚。”
说罢,便抚了抚袖上的折痕,抬腿径自离去,临了还轻飘飘地扫了一烛一眼,撂下一句,“住持倒是长大不少,想是寺中事多,也不像外界赞誉的那般年轻啊。”然后便被一众宫人护卫拥着,招摇过市一般入了寺。
一烛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多年过去,这人四两拨千斤惹人恼火的能耐一如既往。也罢,不管国师用的是什么手段重新回朝参政,当今天下太平,也算是他功德一件。
至于他与金重寺的过往,只要不牵扯出那孩子...
然而思及此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一烛的思绪。寺中的僧人多半不会行路如此急切才对,一烛心中隐约觉得不妙,回首果然望见了那两个本该在后山守着小舒的小僧。
“一烛住持!不好了,小舒他...他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烛:上茶艺!
第43章 真相
作为祭天法事之中护法的重要一环, 法事一旦开始,一烛自然是无法立离场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带着后山所有看守的弟子去寻,务必要在法事结束前找到他关起来!”
将一切吩咐下去后, 法场之上传来了祭天法事开场的隆隆鼓声,一烛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个一身玄色衣袍负手而立的身影,手中的佛珠被攥得发出“啪咔”一声脆响, 小叶紫檀的大颗佛珠, 竟就这么徒手生生捏碎了三颗。
然而, 直到天色昏暗, 祭天结束,一烛派出去寻找小舒的僧人都没有找到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金重寺。
“荒唐!连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都看不出, 我养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
偏殿内负责看管小舒的武僧们跪了一地, 身量魁梧,体格精壮的武僧们竟无一不是满头大汗,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只因为站在他们身前的这位年轻又清瘦的一寺主持,难得发了一次火气。
“今日之事, 幸而那位国师大人不知,如今也已起程回宫去了, 不然你们几个也是定然活不过今夜的。”
一烛顿了顿, 将火气强行按了下去, 换了副平和淡漠的语气, 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杀伐果断的绝决语句。一群武僧当即吓得连连磕头, 有几个受不住的, 甚至竟开始抖了起来。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眼下不过丢个孩子, 住持便在这里喊打喊杀了。”
一道语调气定神闲中带了些轻蔑的声音自殿外传来——竟是此时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国师。
“幸而我已经替你寻回来了, 他们倒也能多活几日。”
一烛皱了皱眉。
只见沿肆缓步迈入偏殿门槛,垂于地面的玄色国师袍后面,跟着一个怯怯喏喏的小娃娃,正是消失了一整日的小舒。
“都下去。”一烛冷冷开口,所有武僧几乎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偏殿。
偏殿灯火稀薄,月夜乌云厚重。
偏巧一阵夹了些许凉意的风路过,吹得一殿的烛火明明灭灭。寂静许久,一烛眸中颜色暗了暗,率先开了口。
“他怎么会在国师那里。”
沿肆看上去并不似一烛那般如临大敌,反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十分不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