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就是沿肆,哪怕认出了自己,又能如何?
一个死了百余年的师父,跟着学的还净是些阴阳术法,咒符卜算的旁门左道,与他今日的成就毫无关系。
就算她从坟里以从前的样子好整以暇地爬出来,以今日之势的沿肆来看,估计照样不会掀起一丝一毫的情绪。
“想来是我太纵你,才让一个妖物生出了,以为我会被这等邪术近身的蠢念。”
沿肆无甚感情的声音在赵岚苼耳后响起。
“你以为会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我就会高看你一眼是吗?”
咽喉处紧了三分,轻微的窒息感涌入赵岚苼的大脑,沿肆手上的力道却只增不减。
“我生平最厌恶惯用术法之人。”
赵岚苼闻言内心震颤,最厌恶...惯用术法之人?
云霞长明宿上上下下具以术法为生的人,大道天地术在百年前赵岚苼在世时,更是发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时的长明宿门生,无不以自己的门派为傲。
就连沿肆从前在门派时,也是最勤勉刻苦的那个,日日跟在赵岚苼后面,只为了能在术法上多得些进益。
当时在天命台之上,自己虽然劝司天神官来世不要再踏上此道,但她作为长明宿掌门,到底有一份荣辱与共之心。
沿肆的话如同一把短小却锋利的刺刀,不轻不重地扎了她一下,伤口却是极深。
“你觉得...这是妖邪之术吗?”赵岚苼依旧不死心地小声问了一句。
被沿肆握在掌心的喉头轻微地颤动,他像是十分嫌弃,一把松开了手。
赵岚苼还是个孩子身形,重心本就不稳的情况下被这力道一带,便摔在了地上。
而后她听见沿肆在她头上冷冷道,“妖物使的术法,难道不是妖术吗。”
自赵岚苼醒后,见到的所有人都在强调她是一个出身不祥的妖女,但因为知道自己是借尸还魂,她也就从来都未往心里去,左右说的也不是自己。
可此时听到这话,赵岚苼却无端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委屈。她愤愤抬起头,盯着沿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撂下了她当下认为最狠的一句话。
“听闻国师大人不老不死百余年,我这种仅仅会使些‘拿不上台面’邪术的小妖女和您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要说谁更像妖物?我倒是觉得国师大人更地道些。”
空气凝结住了一般,沿肆的脸上看上去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任何波澜。
但赵岚苼却清楚地感知到,他生气了。
完蛋,明明刚刚才对自己强调了,眼前的人绝对是个杀人不眨眼,血不沾手的,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再得罪他。
结果转头就得罪了个底朝天。
“夜鸦。”沿肆只低声唤了一句,屋内立马闪进来一个通身黑衣遮面的夜鸦。
“清出去。”
沿肆那看垃圾的眼神着实令赵岚苼火大,不等夜鸦上前来拎,赵岚苼便自己强撑着站起来。
“不用别人,我自己走。”
净房被水汽蒸腾地十分潮湿,赵岚苼愤愤起身,一个没站稳,就在湿滑的沉香木地板上滑了出去。
沿肆从浴池里起身后就严丝合缝地穿上了一件薄薄的长袍,但毕竟是临时穿的,只在腰间系了一条长长的系带。
赵岚苼临飞出去前顺手抓住的救命稻草,好死不死的就是这条细细长长的系带。
腰间一松,虽然原本没打算伸手帮她,但心思缜密的国师大人在须臾之间权衡了一下,不扶的话遭殃的好像是自己,只得皱褶眉头一把将人扯了回来。
赵岚苼就这么在空中兜了个圈,一个转身撞进了国师大人的怀里。
净房的温度似乎更高了,一池的热水蒸啊蒸都不带凉的。
赵岚苼一手抓着国师腰上的系带,一手扯着国师胸前的领口,绝望地思考了一下国师殿浴池的加热原理。
到底为什么能这么热...
突然,一道灵光劈进她热晕了的大脑,她不是带着任务来的吗?
如此天赐良机,此时不一探究竟更待何时?
原本严丝合缝交叉的领口已经被赵岚苼扯松了好些,赵岚苼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顶着来自头顶的威压,硬着头皮把国师的领口扯了个大豁口。
露出了那块熟悉的,浅玫色蝶形胎记。
什么掌握她生杀大权的国师身份,什么跨越百年的时过境迁,在这一刻她都觉得不重要了。
整整一路悬而未决的心,终于落进了肚子里。
前一秒还横眉冷对的女孩,下一瞬就扬起一张笑颜。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的眼眶红红地,瞳仁却亮地惊人。
而沿肆原本无比厌恶的情绪,也猝不及防被这个笑扰地溃不成军。
他乱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想甩开她时,女孩竟自己松开了手,站的远远地,对他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随后便跑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他兀自站在原地,脸上还余留着些许堂皇的震惊。
他怎么觉得,这句谢谢好像并不是在谢他那一扶?
而一旁的夜鸦脑袋都快埋进木地板缝里了,他哪里见过自家主人这般失态?还当着自己面被一个小女娃揩了油!他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巴不得当场自掘双目谢罪。
所幸,国师大人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脸上即刻恢复了平日里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
赵岚苼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屋,面上的红晕还没散去,心口处也抖得厉害。
不知是因为住进了小女孩的身体还是怎么得,她总觉得重生以后自己的情绪波动也变得太大了些。
尤其是在沿肆面前。
赵岚苼笑了笑没再多想,总之,确定了国师就是沿肆,她毫无疑问是喜悦的。
身死百年后还能有一个曾经熟识的人一起面对,总归是比自己强的多。
尤其这个人还是曾经和自己最为亲近的小徒弟。
虽然沿肆现在变得十分...没人情味,但毕竟过了百年,性情大变也是在所难免。
赵岚苼根本想不到沿肆这百年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自己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现在直接找他说,小妖女就是你死了一百年的开蒙师父,估计沿肆真就要对她忍无可忍了吧?
起码要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借尸还魂的,有了靠谱的证据摆在面前,解释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眼下她比谁都要好奇其中原委。
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自己怎么就偏偏投在一个身世古怪,还生在寺庙的小妖女身上?
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多少带了点没安好心的意思,反正总归不是让她享乐人间的。
小妖女本来觉就多,思来想去地,赵岚苼渐渐在柔软的床榻上闭上了双眼。
睡意潮水般昏昏沉沉地袭来之际,她却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些许异响,似乎是有人在耳边说些什么。
赵岚苼努力地去捕捉那个声音,越想集中精力去听,反而越是难以分辨。
她拼劲全力用最后的清明向床边看去,竟真的看见了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身影虚虚实实,像是一半身处梦境又一半映照现实,他俯身轻轻趴到赵岚苼的耳边,银白色的发丝倾泻。
那人伸手盖住了她挣扎的双眼,随后赵岚苼终于听到了他说的话。
他说:“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米娜桑~五一快乐~~
第17章 符酒
长身玉立在观风崖之上的,是全盛时期的长明宿掌门。赵岚苼手提饮满了血气的破风剑,一脸漠然地望着观风崖上两人高的一块奇石。
仔细看来,那石头缝隙中竟潺潺流动着鲜红的血液。
而奇石的正中央,钉了一个人。
甚至,那已经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了。
四肢齐齐被砍断,仅仅剩了一个微微颤抖的身子,和被一头墨发遮盖了眉眼的头颅。
梦境中的赵岚苼熟视无睹,破风剑剑气铮铮,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剑笔直地插进了那人的心脏。
“扑哧——”
突然,原本一直旁观视角的景象转变到了眼前。
赵岚苼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破风剑,剑尖还传来心脏挣扎的颤动。她吓得脱了手,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正对上了那人的双眼。
赵岚苼太熟悉这双眼了,却从未见过这双眼溢满了猜忌与厌恶。
她的心脏也像一并被贯穿了,经历着灭顶的痛苦。
是沿肆,她亲手杀了沿肆。
“不——”
*
窗外几声叽叽喳喳的黄鹂鸟鸣,将赵岚苼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拽了出来。
她一个翻身坐起,惊觉自己身在宫中,而并非百年前遍山风雪尸骸的云霞长明宿。
赵岚苼愣在床上,根本没法从梦中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对了,她已经不是那个长明宿掌门赵岚苼了。自己死了一次,现在不过是个没什么威胁性的小女娃,人见人嫌的小妖童。
而沿肆也成了只手遮天的国师,梦中的景象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赵岚苼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紧紧巴巴地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准备下床去洗漱一番,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床...昨天就这么矮吗?
还有这衣服,怎么这么短了?她怎么记得昨天还十分不合身,袖子裤腿都长出好一截来着。
赵岚苼赶忙跑到铜镜前,只往里望了一眼,便觉得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