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都有些困难……”
“为什么是我?”
“谁来救救我……不要碰我!”
最后那句“谁来救救我……不要碰我!”字体歪斜变形,纸张被水痕晕开一片模糊的深色,应该是泪水滴落的痕迹。
范威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女儿也在读高中,与照片上的孙薇一样清秀、单纯。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女儿的内心藏着这么多苦,他会怎样地崩溃!
范威抬眼看向书桌上方,那个原本该放着书包的挂钩空空如也。书架上,常用的几本英语和数理化复习资料也不见了,一切都和孙薇出门上学读书的模样。
可是这个日记本,埋藏着孙薇精神世界剧烈挣扎的私人物品,为什么会被它的主人留在抽屉最底层?是她笃定没人会翻抽屉,还是她故意放在那里想让人看到?
侦查员的勘查重点移向窗户。
老式的铝合金推拉窗,锁扣是最简单的搭扣。技术员用放大镜细看,并没有发现异常。窗台上,无论是屋内还是窗外窄窄的窗沿,都没有被扰动的痕迹。没有指印,没有擦蹭脚印,更谈不上强行撬开的痕迹,大门也完好无损。
一旁的郑瑜眉头紧皱:“家里没外人进来的样子,像是自己走的,又像是被人弄走了还没反抗。好好的,这小姑娘为什么不见了?”
范威没有说话,目光再次扫过这个不大的房间。直觉告诉他,这个姑娘不是离家出走这么简单。
孙薇的父母孙国栋和李淑芬被分开在不同的房间问话。
孙国栋,四十多岁,晏城机械厂某车间的副主任,身材微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厂服夹克。在客厅里,他显得异常焦躁,背着手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是混杂着愤怒与焦虑的潮红。每一圈踱步都带着一种强迫性的节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警察同志,我女儿绝对不会早恋,更不可能离家出走!”孙国栋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许任何人置疑的权威,“薇薇有多乖你们是不知道。从小门门功课第一,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老实,胆子小。一定是社会上那些流氓混混盯上她了,你们要把重点放在排查流氓和绑架上!我要求必须立案,把全城的混混都抓起来问一遍!”
郑瑜问出了内心的疑惑:“昨晚,你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女儿不在家?”
花季少女一个晚上没有回家,父母却直到早上才发现,怎么能心大成这样?
孙国栋斜了郑瑜一眼:“我昨晚和朋友喝酒,回来得晚,见薇薇房间关着门,以为她睡了,就没有注意。”说到这里,他抬手捶了自己脑袋一下,“唉!要是推门看一下就好了。薇薇很乖的,在家里从来不锁门。”
郑瑜继续询问:“孙先生,您女儿最近几个月情绪上有没有变化?比如说比平时更沉默?或者有没有跟您提过什么烦恼?在学校有没有关系比较近的男性老师或者校外人员?”她语气尽量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孙国栋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孙国栋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
他猛地停下踱步,眼神锐利地看向郑瑜,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烦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情绪有什么不好的?高三压力大谁不是这样?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有点压力也正常。老师?老师都很好。校外人员她能认识谁?我管得严着呢!”他的语速极快,像要堵住所有追问的缝隙。
这时,里屋负责询问李淑芬的女警,正陪着一直默默流泪、身躯微微发抖的李淑芬走出来倒水。李淑芬看到丈夫,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她脸色苍白,嘴唇嗫嚅着,似乎是鼓起勇气想补充点什么。
“我,我看薇薇前段时间,晚上总是睡得不好,有时候抱着那个小熊娃娃发呆……”她的声音细弱蚊蝇,有点小心翼翼。
“你胡说什么!”孙国栋猛地暴喝出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几步跨到李淑芬面前,气势逼人,指着她斥责:“我看你是胡思乱想累坏脑子了!她抱着娃娃就是睡不好?高三孩子哪有不晚睡的?别瞎说话,尽给我添乱!”
他的声音极大,吓得李淑芬浑身一颤,眼泪掉得更凶,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郑瑜的目光,却在孙国栋激动地指向李淑芬的一刹那,准确地落在了他因抬起手臂而露出的右手腕内侧。那里有一圈褪色的痕迹,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黄褐色,比周围健康的肤色更深沉一些,像是陈年的瘀青未能完全消散,又像是皮肤自身在愈合过程中沉淀下的色素。
凭借多年刑警经验,郑瑜判断那是一个陈旧性牙印。
孙国栋似乎意识到什么,迅速拽下袖子遮住。
郑瑜不动声色,眸光微沉。
奇怪,孙国栋表现出对这个家的绝对掌控,李淑芬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孙薇又乖巧懂事,谁会在孙国栋的手上留下这么个牙印?
郑瑜想要和李淑芬再单独聊几句,却被孙国栋拦住:“该问的,你们都问过了,赶紧出去找人吧!我说过了,我女儿很听话,她肯定是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带走了。你们警察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晚一分钟,薇薇就多一分危险!”
郑瑜却很坚持:“孙先生,我们警察办案有流程和规定,雷队那边已经在外围进行搜索,我们要了解清楚您女儿的社会关系。”
孙国栋烦躁地吼着李淑芬:“都怪你!非要上这个破班,早和你说过,辞职在家陪着薇薇、做点家务多好,现在薇薇不见,你高兴了?!”
李淑芬被丈夫吼得眼泪直流,情绪几近崩溃,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怪我!都怪我!我不该上夜班,我应该去接薇薇放学……”
眼见得问不出来什么,范威留下一部分人在孙薇家中陪伴安抚家属情绪,自己则带着郑瑜等人走访邻居,询问近期孙薇是否有异常情况。
到了晚上,所有人马汇总情况,都觉得棘手无比。
孙国栋昨晚的确是与几个朋友喝酒,直到晚上12点左右才散场,同事们也反应孙国栋很满意女儿孙薇,经常当着同事、朋友的面夸她,说她成绩好、听话懂事,将来肯定有出息。
李淑芬也的确上夜班,早上六点下班回家。据邻居们反应,她非常疼爱孩子。
虽然孙国栋表现得强势无比、家庭氛围显得很压抑,但夫妻俩不可能做出伤害孩子的事情。
学校老师反应孙薇近期成绩有所下降,上课精神不够集中,不过高三抓得紧,偶尔有些开小差也正常;
孙薇的同学说孙薇性格比较内向,很少讲自己的事情,平时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失踪这天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孙薇的邻居说这孩子从小就听话,乖巧得很,不管刮风下雨都会按时上下学,是整个家属区孩子的榜样。
雷骁找人在孙薇回家的路上询问摆小摊的小贩、单位的门卫师傅、坐在路边闲聊的大爷大妈,但都没有收获。
孙薇这个所有人眼中的乖巧好学生,就这样在晚自习的时候莫名消失了。
除了她在日记本里的发泄字句透露出一些异常,其余看起来都像往常一样。
一群人都挫败无比,最后还是郑瑜年轻脑子转得快,对雷骁说:“上次你们抓住那几个劫匪,不是靠了数据中心的监控预警吗?孙薇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经过银行?银行门口一般都装有监控,可不可以请求数据支援,查一查监控录像?”
一语惊醒所有人!
雷骁立刻拿起电话,打给数据中心:“高中生失踪,我们需要中心的支持!”
这个电话,立刻让市局刑事犯罪信息数据中心全员动了起来。
孙薇回家的路上,查到有两个监控摄像头,都与数据中心联网。李斌快速调出录像,在昨天晚上9:30-10:00这个时间段内进行查找。
可惜,并没有在画面中看到孙薇的身影。
这说明孙薇放学之后根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别处。
具体去了哪里?
九十年代的监控并不常见,只在银行、重点单位门口安装,而且画面极其模糊。后世的精准人脸识别系统还未开发,只能靠人眼查找。
梁九善上次能够快速从监控中发现异常,是因为张强三人多次在银行门口无理由异常停留,并且这三人影像与数据库信息相匹配,这才激活了系统中设置的预警条件。
可是现在,即使调出所有监控进行查找,可能监控并没有录到孙薇,又可能画面中只是惊鸿一瞥,根本没办法依靠人眼或者机器识别出来。想要依靠这条路径寻找孙薇,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18岁的姑娘突然失踪,她到底去了哪里?
是因为家庭原因、学业压力离家出走吗?
可是问遍所有亲戚、同学,都没有孙薇的消息。
是被人在半路上绑架或者拐卖了吗?
从学校到孙薇家只有十分钟路程,沿路店铺不少,绑架、拐卖总会弄出些动静吧?可是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第130章 情感操控
技术大队赵景新对范威特意指出的擦拭痕迹进行采样, 验证是手肘反复摩擦所致。再加上日记里的激烈词句,基本可以判断孙薇近期情绪不稳定,离家出走的可能性较大。
对此, 孙国栋很愤怒, 大骂公安局不作为, 说自己的女儿绝对不可能离家出走。李淑芬泪流满面,抓着郑瑜的手苦苦哀求:“薇薇很乖,离高考只有两个月,她绝对不可能离家出走,一定是被坏人带走了, 你们再好好找找,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啊。”
现在, 关键是查清楚,孙薇离开学校之后去了哪里。
雷骁调集了六名刑警,分派了查监控的任务。
郑瑜带队在学校附近继续走访调查,希望能够找到昨晚见到过孙薇的目击者。一个少女九点多钟背着书包走在路上, 应该会有人留意到吧?
在不排除报复、劫持可能性的情况下,范威对孙薇父母的社会关系进行梳理, 查找可疑人员。
时间不等人, 姜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将数据中心全员调动起来。
李斌带着几名技术人员将孙薇的照片录入系统, 重新设置参数,试图寻找在昨晚9:30-10:00时间段内孙薇可能出现的画面。第一次做这样有挑战性的技术活, 李斌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另一边,姜凌与画像小组坐在孙薇的证件照被放大, 贴在白板上。
同时,她各科近乎满分的成绩单、高中三年借书记录、以及郑瑜补充的详细现场报告和走访情况,依次铺开来。
姜凌站在白板前,目光沉静,声音清晰有力,压住了机房的所有声响。
“孙薇的失踪,书包、资料消失,无声无息,有点像是有准备离开,也就是离家出走的特性。可是,桌面擦拭痕迹、日记中绝望的泪痕、呼救字句,却又显示出非自愿的迹象,很矛盾,对吧?”
心理画像小组成员这几年对犯罪心理研究十分透彻,认真查看过孙薇的所有调查资料之后,开始各抒己见。
李振良:“嗯,的确很矛盾。可能是非自愿的离家出走,也就是被诱骗离家。”
刘浩然非常认可李振良的判断:“对,这是一种非典型的绑架。孙薇是个乖孩子、好学生,今年才18岁,乖孩子的内心也会有叛逆的可能。她平时阅读的书目里以文学类为主,包括《少年维特之烦恼》、《安娜·卡列尼娜》、杜拉斯、村上春树……这些书的主题几乎都是指向情感孤寂与逃离束缚,极有可能,她是在一种特殊情况下,离家出走,然后被人控制。”
周伟的语气很急切:“浩然没有说错,受害者可能身处某种特殊的、危险的控制关系之中!我们必须早一点找到那个控制她的人,否则她会有生命危险。”
18岁的少女,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失踪的孙薇可能会被拐卖,可能会被囚禁,甚至可能会被某些变态折磨、虐待,甚至……杀害。
目前线索有限,对方的犯罪动机可能性太多。
可能是为了性剥削与满足。嫌疑人利用少女的情感依赖和孤立无援,逐步突破其身体界限,将性行为作为“爱”的证明或“服从”的要求。
可能是权力与控制欲。嫌疑人可能并非单纯追求性满足,而是沉醉于完全掌控另一个人的精神、情感和行为的权力感。摧毁一个优秀、纯洁的少女的独立意志,将其塑造成完全依赖、服从的“玩偶”,能给他带来巨大的病态满足。
可能是情感寄托与占有欲。嫌疑人可能存在严重的情感缺陷,比如孤独、自卑、无法建立正常亲密关系。他们将少女视为“完美伴侣”或“精神寄托”,通过诱拐和操控来实现病态的“完全占有”,满足其扭曲的情感需求。他们视被害人为“私有财产”。
可能是为了经济利益。通过绑架勒索赎金,或者强迫其从事非法活动牟利,或将孙薇贩卖给他人。
可能是报复与社会发泄。嫌疑人可能与孙薇的家庭存在某种仇怨,比如经济纠纷、职场矛盾、个人恩怨等,诱拐孙薇是为了报复其父母,使其痛苦。甚至,嫌疑人对社会、特定群体,比如像孙薇这样的优等生心怀怨恨,想办法诱拐并摧毁,作为对社会不公或个人失败的发泄。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满足特定幻想或仪式。这种犯罪动机目前国内比较罕见,但更危险。嫌疑人可能有特殊的性幻想、宗教信仰或偏执信念,需要特定类型的少女,比如纯洁、学生、特定外貌等,来满足其仪式或幻想。诱拐是实施幻想的关键一步。
六种犯罪动机的存在,让三定侦查法变成十分复杂。
姜凌也感觉到了棘手:“从现有证据来看,孙薇离家既有配合、自愿的迹象,也有挣扎、反抗的行为模式。分析孙薇的心理特征,她内向、高敏感、追求完美,乖巧的外表下潜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父亲强势、母亲柔弱,其父亲可能有家暴行为,她渴望逃离原生家庭。目标嫌疑人很可能利用了她这种心理特质,对她施加了心理影响,进行了精神上的诱导、贬低乃至控制。这不是武力胁迫,这是一种隐秘的情感操控型暴力!”
刘浩然第一个发言:“主任你说得对!你看啊……”
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笔,边说边写:“这种情感操控很可怕,核心是建立情感依赖,制造孤立,比如切断她与亲友的正常联系。孙薇的老师、同时都反应她近期很沉默、精力不集中、成绩下滑,这个表现完美印证了这一点。”
李振良家的女儿今年上初中,听到孩子被情感控制,心疼得不行,咬着牙骂道:“无耻!可恶!”
刘浩然继续说:“他的手段一般是通过反复贬低否定其价值来摧毁她的自信、制利用孙薇追求完美的心理弱点故意制造愧疚感、用‘你不按我说的做,就是你的错’这样的话术来进行情绪勒索。”
周伟一拍大腿:“这不就是陈安平案里,姜主任说的PUA嘛!”
刘浩然抬手遥遥指向周伟:“没错,情感操控就是PUA。孙薇配带走个人物品,表现出反常的顺从,却因内心真实挣扎留下日记这个求救信号。这种‘表面配合,内心崩溃’的状态,表现出这段操控关系极度危险!”
李振良急了,抬手重重拍在孙国栋接受询问的笔录上:“孙薇的家庭环境,父亲强势,母弱软弱,家庭氛围很压抑,这才会让坏人钻了空子。现在,关键是怎么找到那个操控孙薇的人啊,怎么找?!”
姜凌目光扫过全场:“想要找到这个控制孙薇思想和行为轨迹的嫌疑人,我们首先要从孙薇的身边寻找可疑者,包括老师、同学、朋友、亲戚、邻居……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接触到孙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