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如果这一次姜凌的话能得到印证,那他俩以后也什么都听姜凌的。
到达毛巾厂时,天色渐晚。
毛巾厂这几年效益不好,职工的精气神不太好,路灯下一群人挤在那里玩牌炸金花,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怪叫声。
姜凌他们并没有惊动这群好赌的人,径直将车停在厂门口一家副食店门口。
这家店应该是工人们下班后常光顾的地方,商品实惠、便捷,天冷了还卖自制的姜糖水,用一个热水瓶装着,五毛钱一杯。
“这次我请客。”姜凌买了四杯姜糖水。
李振良有些小惊喜:“小姜现在越来越懂人情世故了啊。”
姜凌微笑不语。
上次刘浩然、李振良请吃糖,这次她请喝糖水,有来才有往嘛,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副食店门口支着一张小小折叠桌,桌边摆着几个红色塑料板凳,刘浩然接过店老板倒出来的姜糖水,放在小桌上。
四个人坐下,热热的姜糖水下了肚,刚才被夜风吹凉的手脚都暖和了起来。
周伟冲店老板招了招手:“老板,和你打听个事儿。”
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店里也无聊,最爱和左邻右舍聊些家长里短,听到周伟的话立刻笑眯眯地从店里走出来,自来熟地坐在桌边:“几位有些面生啊,来这里打听什么事儿?”
周伟很懂得怎么让人打开话匣子:“来找个人,不知道老板你对这一块熟不熟。”
店老板立刻来了兴趣,将板凳拖得靠近些:“我在这里开店六、七年了,毛巾厂的每一个职工都差不多认得,你想找谁只管问我。”
周伟问:“我有个表姐,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只知道她在毛巾厂上班,带着个女孩,孩子差不多十一二岁吧。”
店老板问:“你表姐叫什么名字?”
周伟面露为难:“这个嘛……”
一时半会他还没想好故事怎么编,于是用眼神示意刘浩然上。
刘浩然脑子活,编故事很有一套:“我们也不知道表姐的名字,我大姨当年穷,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只能把她送人,估计名字也改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大姨想她了,就让我们帮忙找找。”
周伟被激发出了灵感,接着往下编:“我们打听了一路,好不容易有了点消息,就抓紧时间到你这里来了。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她还在不在毛巾厂工作。”
店老板听了之后深表同情:“唉,可怜哟,小小年纪被亲妈送人。不过,毛巾厂女职工得有四百号人吧,你们连名字都没有,怎么找?”
姜凌第一次在副食店里喝姜糖水,觉得挺新鲜,一口气喝完之后加入了询问行列:“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单身带个女孩。孩子十一、二岁,很瘦,个子不高,经常独来独往,不爱说话。母女俩相依为命,住在家属楼里。”
话说到这里,店老板开始认真思索:“很瘦的女娃娃……欸,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有时候会来我店里买糖,瘦得让人心疼,那双手哟,像鸡爪子一样,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养的。可怜。”
还真有这么个人!
周伟身体前倾,眼带迫切:“小女孩叫什么?”
店老板想了想:“有次听人叫她,好像叫……小月?又或者是小雪?哦,对了,我见过她妈妈,盘着长头发,模样挺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可惜啊,就是不太会养孩子,那小姑娘瘦得像根枯柴火,真是造孽哦。”
周伟继续追问:“他们母女住哪里?”
店老板指着夜色下亮着灯的四栋筒子楼:“就住那里,具体是几栋我也不知道。”
小月!
终于找到你。
姜凌眼睛里闪过耀眼的亮光。
一切都和沈小梅的档案对应上了。
现在的小月还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没有死,小月没有流浪街头。
只要找到她们,及时制止未发生的悲剧,就能挽救小月早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姜凌将印花的玻璃杯放下:“去家属区问问。”
走进毛巾厂,用同样的说辞问了几名住在家属楼的职工,收获的信息越来越多。
“你们要找的是林晓月吧?是,拂晓的晓,月亮的月。名字是个好名字,可惜命不好。以前她爸活着的时候老打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爸死了之后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结果这一两年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越来越瘦。昨天晚上看到她一个人蹲在路灯底下发呆,瘦得像张纸一样,看着真是可怜。”
“林晓月这孩子挺乖的,不吵不闹不调皮,就是不爱说话,每天低着个头独来独往,也不和家属楼的孩子一起玩,总觉得她心事重重的。听我家妹子说,林晓月在班上也不活跃,课堂上很少主动举手发言,大家都不想和她同桌。”
“林晓月的妈妈叫闻秀芬,在漂染车间上班,每天三班倒,作息没规律,这几年单位效益不好,领导天天喊什么改制、下岗,大家都挺紧张,日子艰难啊。闻秀芬是从农村嫁到我们厂里来的,人很老实,”
“闻秀芬先头找的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喝酒打牌,后来出意外死了,她一直没找男人,就带着晓月一起过日子。以前住那边的老平房,连个厕所都没有,条件差得很。去年厂里特批,给她分了套房子,也不晓得她走的是哪个领导的门路。”
顺藤摸瓜来到三栋204门口,姜凌敲响了房门。
“谁啊?”
来开门的是个打着呵欠的成熟女人。
她好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棉毛衫外面随意套了件厚毛衣开衫,头发披散在肩头,瓜子脸、大眼睛,眼底带着青影,明显没有睡好。
看到姜凌这一行人一字排开站在门口,个个眼神锐利,压迫感十足,女人眼里多了一丝防备,抬手捏紧了毛衣外套的领口:“你们是谁?”
姜凌亮出警官证:“警察。”
女人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警官证:“有什么事?”
姜凌问:“闻秀芬?”
女人点头:“是我。”
姜凌态度很温和:“想找你了解些情况,希望你能配合。”
闻秀芬侧身让姜凌进来,却对李振良他们很抗拒,小心翼翼地看着姜凌说:“那个……屋里都是女人,男同志进来不方便。”
姜凌示意李振良也亮出警官证:“我们至少需要两个人在场,让他进来吧。”
女人想了想,终于点头同意。
姜凌走进屋,发现这是个小两居室,客厅很小,四边墙壁都有门,只能勉强摆下一张饭桌和两把椅子。
客厅西面开着小窗,挂着浅蓝碎花窗帘,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有几分雅致。
只有一个卧室亮着灯。
姜凌指着另一个漆黑的房间:“你女儿林晓月在家吗?”
闻秀芬还没完全清醒,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在睡觉吧。”
姜凌看一眼客厅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就睡了?”
闻秀芬愣了愣,神情有些呆滞,半天才反应过来,趿拉着棉拖鞋走到次卧,推开门,拉了一下灯绳,房间灯光亮起。
看一眼屋内,闻秀芬转过头看向姜凌,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女儿不在家是件很正常的事:“晓月不在屋里。”
李振良皱起了眉毛。
这一路听过来,他对林晓月的同情占了上风,总觉得闻秀芬这位母亲很失职,因此说话的口气不自觉地带出一份不满:“天黑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你不担心?”
听到李振良的话,闻秀芬心中委屈万分:“我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晚上12点上班,早上八点下班,一晚上都在车间忙,一分钟都不能休息。要是今天白天不睡一会,晚上肯定顶不住。刚才我一直在睡觉,哪里管得了晓月?”
姜凌知道工人三班倒的辛苦,昼夜颠倒、作息不规律,上完夜班只休息一天,第二天早上8点又得上早班,看闻秀芬的脸色就知道她根本没有休息好。
一个长期睡眠得不到保障的人,身边没有人帮忙,恐怕很难平衡工作、家庭、和教育吧。
姜凌问:“林晓月一般会去哪里?要不要我们帮你找她回来?”
闻秀芬叹了一口气:“没事,晓月很懂事,不会乱跑,肯定是去同学家写作业去了。”
姜凌:“你确定?”
闻秀芬再一次强调孩子懂事:“平时我三班倒,没那么多时间照顾她。她乖得很,自己上学、自己回家,到食堂打饭还知道帮我带,老师同学都说她懂事。”
想到听来的消息,姜凌说:“可是,懂事的她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太瘦。”
闻秀芬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开始躲闪:“孩子抽条嘛,光长个,不长肉。”
姜凌摇头:“个子也不高。”
闻秀芬不愿意继续这样的话题:“你们今天过来要调查什么?”
姜凌单刀直入:“你认识钱建设吗?”
闻秀芬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将身上的毛衣外套裹得更紧了些:“为,为什么问这个?”
姜凌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依旧冷静:“你认识他吧?”
闻秀芬不敢与她对视,侧过脸看向桌角:“纺织厂的大厂长嘛,谁不认识他。”
姜凌心中已有答案:“你和他,有来往?”
闻秀芬没有吭声,但呼吸声变得粗重。
姜凌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说起了钱大荣案:“钱建设与多名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已经被纺织厂通报批评,副厂长也被撸了,这你知道吧?”
“不,不知道。”闻秀芬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钱建设婚内出轨,作风不正,这也导致他儿子有样学样,不过十五岁便因为强奸未遂而进了少管所。也正是因为他儿子犯案,拔出萝卜带出泥,钱建设被单位调查,他的那些事才得以曝光。”
闻秀芬感觉身上发冷,脸色愈发苍白:“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毛巾厂一个普通工人,和他没有来往。”
姜凌沉默下来。
通过刚才的对话,姜凌对闻秀芬有了初步的了解。
闻秀芬看着老实怯懦,但在某些问题上却很固执,有点一根筋。
换句话说,这类人通常缺乏变通能力,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逻辑。
她认定林晓月懂事、即使晚归也很安全,如果指出她的问题,可能会产生冲突。
她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与钱建设有特殊关系,并且对警察产生心理防御,这个时候再继续追问只会适得其反。
不过,目前至少可以肯定三点。
——她与钱建设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但行事很隐蔽,目前没有曝光;
——她工作性质是三班倒,平时没太多时间管孩子;
——林晓月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母女俩交流不多。
以上三点都符合先前的心理画像特征。
看到姜凌沉默,坐在一旁的李振良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话,便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从去年11月开始,辖区内发生11起自行车铃铛被盗案,我们怀疑林晓月参与其中,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闻秀芬蓦地站了起来,身体不可控制地开始哆嗦:“不可能!我家晓月乖得很,绝对不可能是小偷!”
很明显,李振良这一问触犯到了闻秀芬内心的防御机制,她现在已经进入抗拒状态,很难与人和平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