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玉匆忙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一面有邪祟般的铜镜。
她小题大做道:“疼,你是不是扯断我头发丝了!好啊容濯,我说你怎么露出那样古怪的眼神,原是心虚了,得赔我百金!”
在她刻意的模糊下,容濯手很快再度平稳*:“阿蓁,我有要事需稍后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你——”
灼玉异口同声:“我呢?”
容濯手上停住了,他敛着眸,在思忖究竟是要带她回长安,还是要放她回赵国。带她回长安,他们是亲兄妹的假象就会彻底撕破。
他舍不得。
那么放她回赵国呢?
即便放她回赵国,她也会知晓他的身世,但容濯了解她,也了解他自己,——只要不直面一切,留有自欺欺人的余地,他们会在往后的书信往来中不遗余力地修饰,避谈身世,继续营造他们是亲兄妹的假象。
容濯很清楚,他也好,妹妹也罢,虽相处时间不长,却出于各自的缘由,对这份兄妹情有着偏执。
想了稍许,容濯淡道:“其他人回赵,你回长安。”
灼玉等了半晌得到答案,眉眼盈了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三皇子得了惩罚,我们兄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阿兄还要跟太子殿下查薛党,我留在长安陪你吧,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道回家!”
家。
她还是第一次以家称赵国。
虽做了许久的至亲,但这个字对他们而言却陌生又新奇。
此话一说出口,镜中对视的兄妹二人目光都落在对方是身上。
容濯目光不移。
镜中的女郎欣然谈论着家人,每说一句,他对兄妹情的不舍和某些难言的野心同时被她撑大一寸。
无能为力。
他盯着她,道:“阿蓁,兄长和夫婿,哪一个更像至亲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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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和阿兄那个更像家人?
那当然是阿兄。
多么荒唐的话呢,灼玉只当是容濯在随口说笑,没有理会。
随后容濯匆匆离开,给她留下了大半的卫兵,午后容铎剿匪归来,看她无恙才松口气:“走,回赵国。”
灼玉道:“阿兄要我回长安。”
容铎看她的目光顿时怪异:“你还敢叫他阿兄?”
灼玉不解反问:“我又没惹他不高兴?有什么不敢叫的。”
容铎神色越发诡异:“当年皇后身边恶仆私自调换皇子,二弟——公子濯已是皇子濯,他没告诉你?”
皇子濯。
这三个字让灼玉恍惚,但有之前的铺垫,也不算太意外。
她回想昨夜阿兄的欲言又止,回想他破例为她绾发的体贴——他定是在告诉她,他永远都是她的阿兄。
就算他们不是亲兄妹,幼时抱着她玩耍的人是容濯,长大后数次舍身救她的人也是他。“阿兄”不是个浮于表面的称谓,而是他此人。
可随即她又想起他今晨的那句话:阿兄和夫君,谁更像家人?还有昨夜在马车上,他与她额头相抵。
做着超出兄妹的亲昵举止,却告诉她他永远是她阿兄。
好矛盾。
灼玉竟不知道她该是该多心些,还是该没心没肺些。
思来想去,她选了后者。
看她魂不守舍,容铎也跟她一样难受,二人陷入沉默。
灼玉先开了口:
“长兄,我还是赵国吧。”
容铎没有多问,听着她这声阿兄,忽然想到在她这几位兄长里,靳逐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容濯已不再是亲兄长,而容嵇不在赵国长大,跟她亦不熟悉。只剩下他这长兄,从幼时起就跟她打打闹闹,又是血亲。
顿时他从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跃居到兄长榜榜首。容铎精神大振,从二弟变皇太子的黯然中提起精神。
再看王妹也顺眼了不少,甚至生出了久违的内疚,他是她唯一的长兄,一直以来却没护好她。
容铎决定痛改前非,拍了拍灼玉的脑袋:“回赵国好啊,赵国才是你的家!王妹近日受了惊,不妨好生休憩,我会去信跟殿下解释的。”
一日后。
容铎的信追上容濯的人马。
“阿蓁已知真相,决意回赵国,殿下不必担忧,吾会连带殿下那份一并尽责,照看好王妹!”
信中字迹与从前一样张牙舞爪,容濯早已看惯了长兄的字迹,但这次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在耀武扬威。
容濯当即烧了。
他不理会长兄的挑衅,但想到那日为妹妹绾发时她的话。
“阿兄,我会回长安陪你。”
彼时信誓旦旦,如今得知他不是她阿兄便改了么?
容濯闭眼,克制着让心口的空洞别继续扩大,妹妹只是暂且无法接受现实,他亦越发混淆她与梦境。
暂且分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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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灼玉见到了君母和容玥,并与容顷道别,随长兄君母一行人马再次踏上回赵国的归途。
路上她陆续收到来自长安的消息——三皇子被押送至封地的途中出于不甘挟持州郡将领试图借州郡兵马谋反,败后服毒自尽。这位曾经让灼玉身陷囹圄的皇子彻底构不成威胁。
又过数月,收到容濯受封皇太子的消息时,灼玉正在容嵇和素樱所住的昭阳殿中蹭茶水点心。
容嵇曾是皇太子,又与帝后有着多年的情分,身份到底特殊。孤僻的赵王在跟次子见了几次表明身为父王的器重与关爱后就躲了起来。毛躁的容铎怕不小心说错什么话让容嵇不高兴,也因练兵早出晚归。曾与容嵇相熟的容玥拘谨了,就连张王后对待亲子也如对容濯一样,宽容妥帖,但颇知分寸。
哪怕是容嵇的枕边人素樱,如今也温存小意了许多。
所有人都小心而热情。
灼玉也难免拘谨些,听了容濯封皇太子的消息,她掠过此事,继续问容嵇:“我不明白,二王兄温润如玉,究竟喜欢素樱哪一处?”
素樱听出她故意阴阳怪气,脱口呛道:“别以为你如今成了殿下的亲妹妹我就会让着你!”
说完才察觉竟又一次用了从前习惯成为,她小心觑看向容嵇。
容嵇起初置之不理,稍许放下竹简,自嘲地笑笑。
“不必紧张,我没那么脆弱,相比从皇太子变为赵国公子,身在储君之位却无储君之手段才更屈辱。”
随后他起了身:“多谢阿蓁近日相陪,但王妹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任何虚假的安慰。”
原本和悦的气氛僵住。
“别这么说,明明每次灼玉过来你都很高兴。”素樱尴尬地上前,要牵住容嵇和缓气氛。
灼玉抬手拦下了她,道:“二王兄觉得如今我们的小心翼翼是含着鄙夷的垂怜,是虚伪、欺骗。可我们为何要虚伪对你?虽说皇后娘娘疼你胜过疼爱太子濯,可身份使然,娘娘不能给你过多便利,我不需要用虚伪讨好你,父王君母不必,长兄亦不必。”
她犀利的话如一根又一根的刺,扎得容嵇脊背渐僵。
得知身世时,他也曾茫然,甚至不甘。尘埃落定后回过味来,容濯应是已察觉身世真相,这才利用三皇子的野心,收拾三皇子的同时也消除了身世隐患,让一切各归其所。如此心计、如此果断,他如何还能不甘?
容嵇涩然道:“阿蓁说得对,我已无利用价值,故而你们无需再对我多加关照,真的不必。”
他随即让素樱送客。
但灼玉没走:“我没说完呢。”
王侯之家大多亲缘疏远,她本可以明哲保身,但看到容嵇,就会想到容濯。他们还是婴孩时就被强行雕换了命运,说来都身不由己。
怀着这样的唏嘘,她愿意多管闲事,道:“我们之所以虚伪,是因王兄是我们的亲人。我会隔三差五来你殿中,除去想见素樱,也有父王君母及长兄的嘱托,他们怕自己言行不当让你难受,才要让我来。”
容嵇绷紧的身形动了动。
殿中陷入尴尬的沉默,她很不喜欢这样,无赖地笑了:“你们殿中的点心最好吃,你们不想见到我也没办法,我还会来蹭点心的!”
说完灼玉溜之大吉,之后她依旧厚脸皮地继续去昭阳殿。
有她这条圆滑的鱼在几方之间反复游走,赵宫众人来容嵇殿中的次数明显增多,容嵇也逐渐融入赵宫。
赵宫在经历又一次的洗濯之后再度回归安静平宁。
容铎在给皇太子的信中不遗余力地赞许她,嘚瑟地宽慰:“王妹与新王兄十分合得来,殿下大可放心,往后有的是人代你照看王妹们!”
长安。
太子宫中,容濯坐在灯下看信,锈金玄袍映得眉眼疏离而锐利。
祝安从殿外进来,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定是公子铎又在炫耀他如今与灼玉翁主有多兄友妹恭。
偏偏这大半年里,灼玉翁主许是顾虑身份之别,竟未主动来信,虽说每每殿下去信,寄回的信上都乖顺至极,问一句得回十句。可每次殿下派人传翁主入长安相聚都被婉拒了。
可不就得让殿下不满么?
容濯烧了容铎的信,冷声吩咐祝安:“研磨,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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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一眨眼灼玉从长安回到赵国已大半年。
这大半年里,她尽量不过度留意长安的消息,回避见到已身为皇太子的他,营造一切如常的假象。
只要不见面,阿兄就还是赵国二公子濯,她的亲阿兄。
新岁伊始,正旦才过,赵国收到来自长安的诏书,诏书中说,太后如今代皇后掌管后宫,深觉枯燥,望诸侯各国派上几位的公子翁主相伴。
名为相伴,实为质子。
赵国只有两位公子和两位翁主,长公子容铎执掌兵权,自不能荒废军务。二公子曾为皇子,去了长安处境尴尬不说,也易被有心之人用来大做文章,来传召的黄门提点赵王:
“灼玉翁主最合适不过,一来满长安皆知翁主是君上最宠爱的女儿,地位堪比两位公子。二来,皇太子还在赵国时,与翁主兄妹情深,有太子宫照拂,君上大可放心。”
赵王不舍女儿,按下不表,但容铎将此消息告知了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