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前她还担心王兄是病了,谁知一入殿中便看到他安然端坐着,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哪像生病的样子?
容濯似有所感,在她出声前望了过来,兄妹对视,他竟怔了怔,凝着她的眸子许久不挪眼。
神色比平日琢磨公文还凝肃,像是要从她眸中看出什么玄理。
灼玉不解地眨眼,长睫扇动:“阿兄怎这样看我?”
容濯倏地错开了眼,目光落回竹简上,淡道:“怎么来了?”
灼玉没回答,凑上前问他:“方才为何那样盯着我看,今日明明有空,为何不去教我练琴?”
她顿了顿:“莫非是——”
容濯握着竹简的手骤紧,他放下竹简,正色打断她。
“别乱想。”
灼玉更是不明就里:“我也还没说什么,怎么就成了乱想了?”
他似幡然醒悟,语气缓下:“别多想,我无意放你鸽子。只有些事弄混了,需理一理。”
灼玉还想问一问是什么事,但也知道该适可而止:“没生病就好,阿兄既然无事,我便先回了啊。”
刚提着裙摆要起身,余光扫见案角半展的折扇,她讶道:“咦,你何时在扇面上题了字,被石兰兮带杜——”
她方一念出此诗,容濯猛地抬头,眸光定在她面上。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话。
这双眼睛亦再度与梦中重叠。
容濯倏然放下竹简,竹简漆案相磕,发出突兀的响声。
他今日实在处处怪异。
灼玉闻声抬头,视线忽而顿住。
阿兄正定定盯着她眸子,她抬眸之后他似乎不想与她对视,视线又移到她唇上,停落了一瞬,目光竟是微凝,喉结亦是滚了一下。
最终他目光移回她鼻尖。
灼玉狐疑攒眉。
容濯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妖魔鬼怪。眼眸会蛊惑走他的神魂,口中会说出什么荒唐的话,因而他不能看她的眼睛,也不能看她的嘴唇。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眼,双手撑着书案,鬼鬼祟祟地凑近,隔着一方窄窄的漆案与阿兄对视着。
在她凑近的同一瞬,容濯素来端正矜雅的身子竟猛地后仰。
看她目光亦倏然警惕,仿佛担心她做什么出格行径。
说是躲避也不尽然,他盯着她的目光像被墨汁浸泡,逐渐深暗,好似下一瞬就要将她整个拆吃入腹。
灼玉不觉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容濯目光便又暗一度。
兄妹二人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容濯看着妹妹的眼睛,某种直觉几欲破土而出,昨夜令他周身愉悦的异样亦要从身体里钻出来。
他持扇的手微微一倾。
异样驱遣,容濯展开折扇,问她:“若让你从扇面上选几个字用于起名,你会选哪几个?”
灼玉讶然:“难不成我昨夜说了外甥,你这舅舅就要提前给他起名?”
她如此一说,容濯倏地将扇子合上,唤来祝安:“扇面有了墨点,我已不喜。扔了吧。”
他蹙着眉,仿佛那扇子是看不得的污秽之物,清越声音在短短几息内变得微哑,给她下了逐客令:“阿蓁,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吧。”
莫名其妙!
灼玉一头雾水地出了王兄寝殿,直觉问题出在扇子上,出了王兄殿中后,她拦下祝安将扇子拾了回来。
回到自己殿中,灼玉指尖描摹着铁钩银划的字迹,阿兄的字很好看,即便有墨点也不损风采。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
念着念着,她想起阿兄的话——若是她,会圈哪几个字?
顿时她如被什么牵引,提笔在扇面上圈出几个字。
“容、岁、晏……怎么这么熟悉?”
心中窜升起莫名的怪异。
“啪”,她猛地合扇。
此后一连数日,容濯都很忙。
这日赵阶做东,邀几位交好的贵族子弟至城郊桃林游玩。
来长安后,灼玉习惯了黏着容濯,一大早梳妆打扮停当便去了他殿中,谁料他竟不在,还让祝安转告她,称他有事要忙,无暇赴宴。
灼玉只好自个去赴约。
可阿兄不在,她就像一只离了母雉羽翼的雏鸡。马车正好经过他们常去的那条街,灼玉叹了口气,挑开车帘望着繁华的长安街头。
好巧不巧,她眼尖地瞥见王兄的身影。他正和淮南国太子从画馆走出,神色平静,姿态闲适。
哪有半分忙碌的样子?
“阿兄!”灼玉忙让御夫停车,遥遥地招手唤他,想叫他陪她出游,容濯却像没听到,非但不停下,甚至头也不回地朝着反方向而去。
灼玉再粗枝大叶也看出来阿兄是在回避她,定是这几日她总跟在他身后让他嫌烦了,故而才如此。
他嫌她烦,她翅膀还硬了呢!
灼玉猛一下落下帘。
她的马车走后,容濯才徐徐抬眸望向她远去那一处。
随后他慢慢返回了赵邸。
张王后见他闲着无事,道:“灼玉生于民间,一派纯真,今日是她来长安后初次独自出游。长安城不乏纨绔子弟,我担心这孩子会被人哄骗,执玉今日无事,是否去看看?”
容濯广袖一敛,是一个要起身的姿态,刚朝外走了两步,又转身漠然地往自己寝殿走。
“她终究要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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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就自己,我长在民间,自幼在心眼堆里摸爬滚打,阅历丰富,兼之善于审时夺度,没他还不行了?”
长安城郊的桃林深处,早春桃花已结出花苞。灼玉手指轻戳着花苞,把花苞当做阿兄谴责。
树后传来一声戏谑的笑音。
灼玉回头,见赵阶的堂兄赵意坐在树下,正对着她笑。
赵意和赵阶一样,是长安城中一对有名的纨绔兄弟两,堪称“双壁”。但不同于赵阶不学无术式的纨绔,赵意的纨绔更偏向于风流。
他生了一副好颜色,容貌堪称华丽,即便今日穿一身素雅的白袍,也难掩眉眼间咄咄逼人的艳色。
灼玉眼前浮现容濯那清冷俊秀的眉眼,忽然觉得还是王兄那仿佛雪中青竹的清雅风仪更有意韵。
可想到那个故意躲她的家伙,她的反骨霎时支了起来。
她就要与跟他不同的人往来。
灼玉款款上前,问候道:“赵郎君为何一人在此独坐?”
赵意在看一副卷轴,见她前来慢悠悠收起卷轴,神秘兮兮地收入袖中:“翁主呢?怎不见公子濯一道?”
想起他灼玉就来气,淡道:“王兄繁忙,顾不得我。”
她迅速岔开话,看向赵意手中的卷轴,奇道:“赵郎君也爱赏画?”
赵意混不吝地一笑:“是,不过是小孩子看不得的画。”
明知她好奇,他仍是果断地回绝了,迈着悠然的步调离开了。
灼玉继续在桃林里闲逛,片刻后偶然碰到了容顷,他手里拿了副卷轴,正是赵意方才拿的。
少年对着卷轴双颊通红,竟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手中拿着个烫手山芋。这模样实在是叫灼玉好奇。
她悄然走到容顷身后,冷不丁出声:“在偷看什么?”
容顷耳根子倏地通红,迅速卷好卷轴,别开脸不看她:“是……是赵郎君给我的卷轴,他说赠与我了,我以为是书画丹青,没成想是戏本子。”
“戏本子?”
近来长安流行一种戏本子,在羊皮卷上书写故事并绘图,十分生动。玩心促使灼玉倍加好奇,她笑眯眯地朝着容顷道:“不知是什么戏本子,公子顷可否让我也瞧上一瞧?”
容顷道:“……是鬼神故事。”
嘴上说是鬼神故事,可他通红的耳垂却出卖了他。
容顷和容濯虽都是清润斯文的郎君,但阿兄若即若离,骨子里暗藏锋芒,让她不敢造次,而容顷则是从内而外的温良,让人很想欺负。
灼玉笑意狡黠,好哄歹哄道:“我看一看,就看一眼!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王兄的……”
“可……这写得实在枯燥,不好看!”容顷揣着卷轴背过身去,灼玉不信邪,手从他的背后探去。
刚抬起就被人隔着衣袖攥住了腕子,灼玉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噌一下恼了,冷下眉,语气顿时矜冷:“放肆!哪来的登徒子——”
扭头撞入一双清冷的眼眸。
灼玉舌头立时打了结:“阿……容濯,你怎来了?!”
容濯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深而冷:“自是为吾妹而来。”
灼玉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转向正红着脸和容濯见礼的容顷,无视容濯在侧,拉过容顷便往前走:“公子顷,别理会这个煞风景的人,走,我们去别处欣赏这卷轴!”
容顷连连摆手,对着她和容濯连声致歉:“使不得,使不得!这卷轴低俗!我稍后便还给赵意。”
他说罢逃也似地离去了。
灼玉也不是非看那卷轴不可,她只是不想理会容濯,装作依依不舍的模样,作势要追上去。
“阿蓁。”
容濯颇为头疼地唤她。
他不容分说地拉住她,像拎着捣乱的孩童往桃林外走去。
“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