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问容濯:“父王知道了?”
容濯道:“不仅知道了仇刃私下去了匪窝查探一事,更从你殿中宫人处得知王妹近来噩梦不断。”
灼玉长睫心虚地轻颤。
傅媪说过,自阿娘死后、她又走丢父王越发听信鬼神之说,这几年甚至想过让方士招魂。
因而她连续两月假装梦到阿娘,且有梦呓:“阿娘,我来救你……”
她倒不觉得一个梦能瓦解父王对薛相多年的信任,但人心最经不起潜移默化,父王多少会起疑吧?
可三日后,却听说薛相在宫门前负荆请罪的消息——
“仇刃不知从何得知作乱的贼寇乃是当年逃走的护卫,竟瞒着臣赶去边境。臣派人跟踪他,仇刃见臣有所察觉,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当年证人,并畏罪自尽,且他还派人伪造了口供,称当年之事乃臣一人所为……”
“臣无能,未发觉门客有异心,臣亦百口莫辩,请君上严查!”
正是早朝时,宫门外聚了众多朝臣,还有不少百姓在远远旁观,听闻薛邕的话皆是猜测纷纭。
有人说仇刃是薛相食客,说不准是薛相监守自盗者
但更多人则不认同:“谁不知当年薛相为了救王上险些丢了一条命,一边手都要废了,总不能是假的?再说,薛相有什么理由去谋害姜夫人?”
灼玉坐在马车里,冷冷望着热闹的宫门:“老狐狸!”
他竟将计就计,利用她的离间将自己塑造成被冤枉的苦主。
容濯按住她:“戒骄戒躁。”
灼玉只能寄希望于父王看穿他的虚伪,强压下性子等着。候了片刻,沉重宫门缓缓推开,赵王乘安车自宫门出,立在安车前方,看着跪坐在地、负荆请罪的薛邕久未表态。
周遭的民众又开始议论纷纷。
“君上怀疑薛相?”
“听闻姜夫人深得君上宠爱,当年君上和姜夫人一道被匈奴劫走,薛相却只救回君上,君上怎会不疑?”
“可薛相为救君上受伤,政务上殚精竭虑,造福赵国百姓。为了个女人就起疑,与桀纣何异?”
众说纷纭中,赵王听罢薛邕的陈词,亲自走下安车搀扶其起身,君臣一道登上马车往巍峨王宫内去。
纷争平息,只余一片赞许,称赵王公私分明,君臣和睦。
灼玉愤愤地落下了帘子。
容濯给她倒了一杯茶,还是那句话:“稍安勿躁。”
灼玉却不肯再听话:“薛邕如此狡猾,留着他我心里不踏实,他还要对长兄下手,你就半点不担心么?”
容濯抬眸,从王妹燃着暗火的眼眸窥见和他的内心所想,便不再劝,而问她:“你想怎么做?”
灼玉想了想:“他在利用舆论、利用父王的性情为自己正名,可父王当真毫不起疑么?说不准是顾全大局,以在众目睽睽下安抚人心。
她得去探探父王口风。
回了王宫,还未及去寻父王,傅媪已先派人来寻她,急切道:“翁主,君上请您速速过去!”
灼玉入了殿,赵王坐在日光够不到的一角,孤僻的身影和适才在安车上威严难测的国主判若两人。
“阿蓁。”
父王无奈唤她。
不知薛相究竟说了什么,他竟然怀疑她那些梦也是因为受人怂恿,有意杜撰出:“别轻易受旁人蛊惑,对薛相下手。这些事不该你去干涉。”
气氛一时僵滞。
灼玉大着胆子,半是伪装半是直言:“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前朝后宫之事您自有论断。可是父王,我听说太过信任一个人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她平和道:“薛相救过父王,若我是您也会信任他,但人总会变,父王若顾念君臣之情不愿怀疑,不如您与女儿打一个赌,如何?”
这是女儿第一次对他露出锋芒,赵王忽然觉得女儿陌生,又觉得他的女儿就应当是这样的,他松了口:“你已是个大女郎了,父王亦不能再当你是个小孩子。不妨就赌一次吧,看看究竟薛相清白,还是王后和你的兄长。若你输了,往后需老实待在宫里。”
灼玉就不信纠不出薛邕错处,果断应下:“一言为定。”
然而父女的对话被暗处的一道影子听了去,传到薛邕的耳中。
薛邕想到翁主素日一团孩子气的模样,摇了摇头:“张王后和公子濯也是心急,竟想利用一个小女郎离间与我君上?他们父女既打了赌,我身为臣子,怎能让君上赌输?”
翌日,灼玉刚起榻要去与容濯商议,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昨夜,廷尉府彻查赵宫各殿,在王后宫中搜出王后与仇刃联络栽赃薛相的证据,赵王震怒。
除去执掌兵权的大王兄因在平息匪乱归来的路上暂未受罚,与张王后相关之人包括容濯都被禁了足。
她去见父王,父王却避而不见,只让宫人传出来一句话:“证据确凿,阿蓁,你得愿赌服输。”
灼玉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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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薛相暗中撺掇,父王不再让她出宫,未免她课业落下,为她和容玥请了位夫子,让二人在宫中念书。
容玥素来与张王后母子亲近,和灼玉不算和睦。如今王后因姜夫人被怀疑,她更不想搭理灼玉。
灼玉却一改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一口一个王姊。
容玥碍于长姐的风仪,不好太过冷淡,竟让灼玉得寸进尺。
这日还跟着她回了敛芳殿。
这不速之客让季美人满腹狐疑,灼玉却颇自来熟地与之问候,谈得正欢时,还拿出一个香囊:“听闻季美人绣工极好,我这里有个旧香囊,不知可否想让美人帮忙补一补?”
季美人望了过去,看清香囊时手中竹简细微一晃。
边上的容玥终是压抑不住怨愤:“我阿母又不是绣娘,更不是你的仆婢,你想补香囊应当去寻绣娘!”
季美人按住女儿,看向灼玉手中香囊:“阿玥,方才我有块帕子落在雅苑了,你替我寻寻,别让有心之人拾得,届时以此大做文章。”
女子的贴身之物的确要紧,容玥不曾多疑,顺从地离去了。
殿中只剩下灼玉和季美人。
季美人径直道:“宫宴那夜在暗处偷看的人是翁主吧。”
灼玉亦未否认:“不错。”
季美人眸光微颤,但仍平静,一针见血道:“即便有香囊、即便证明是我绣的又如何。不过是段昔日旧情,翁主为何要与我过不去?”
灼玉道:“我没打算拿它当证据,只想用它投石问路。美人不妨猜一猜,若父王查到二十年前美人与薛相有过旧情,只不过薛家因张王后母家落了罪,致使你们不得不分开。您猜父王会不会认为当年是薛相替旧爱铲除异己,故意不尽力救我阿娘?”
骤然提及旧事,季美人眉间浮露些痛苦:“可我未曾害过她,更不曾唆使薛邕害她。我亦曾怀疑、甚至质问过薛邕。甚至一度夜不能寐。”
灼玉不错过她分毫神情,却并不与她纠缠真相如何,只顺着她的目的往下走:“美人放心,我对您与王姊并无恶意。但依旧觉得薛邕与我阿娘的死有关,想让您帮个忙。”
在季美人回绝之前,她再次道:“您或许想作壁上观,毕竟有薛邕对您余情未了,他若得了势,对您也有好处。可假使薛夫人知晓您与薛相有私情,焉支不会为难您与王姊?”
威逼利诱之下,季美人的从容终于有了裂痕,道:“若我答应,往后翁主可会视阿玥为亲姊妹?”
灼玉毫不犹豫点头:“阿玥姊姊本就是我的亲姊妹。”
季美人最终点了头。
“翁主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灼玉道:“我想让美人利用薛邕对你的情意,助我揪出他私下意欲谋逆、或是扰乱朝纲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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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玉走后,季美人心神不宁。
答应灼玉只是权宜之计,她怎能把母女二人的前程寄托在一个少女身上?她得再寻薛邕探探。
可消息还未来得及递出,当夜,寝殿就被兵士围得水泄不通。
罪名是在给灼玉翁主的吃食中下毒,致翁主昏迷。
“荒谬!”容玥上前喝退兵士:“这根本就是她容蓁的一面之词!阿母要害人,怎会在自己的殿中!?”
但士兵称,翁主的确吐血晕倒了,今日与翁主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连王美人也被禁了足。
容玥想寻父王理论,赵王却只派人传了一句:“稍安勿躁。事情查明前,父王不会听信任何一方。”
容玥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季美人倒冷静:“阿玥,你已十七,也该学着沉住气了。”
并非毫无畏惧,而是相比被栽赃,她更弄不清灼玉的动机,莫非与她合谋是假,那孩子私心认为是她间接害死姜夫人,这才要报复她?
还是说,她有别的目的?
季夫人始终想不明白,她派人传信薛邕,薛邕只嘱咐她安心等着,第五夜,薛邕不期而至。
他的声音急促低哑,温厚面皮下溢出少见的激动:“阿云,是我牵连了你。但你放心,我会料理好一切,再过几日,你就能彻底自由了!”
听出些端倪,季美人心一凛:“难不成你真要谋逆?”
薛邕温厚声音渐渐沉冷:“君上已疑心我,他早已不再是我要效忠的旧主。但你放心,谋害君上的不会是你我,是张王后与两位公子!”
这一刻,季美人总算明白灼玉的目的,想阻止薛邕。
但才触到薛邕的衣摆,又想起那日灼玉的话——若是薛夫人得知了你们的旧情,焉知不会为难?
季美人的手犹豫地停下了。
护卫在外叩门:“相爷,时辰到,君上那里已起了火!”
“知道了!”
薛邕在季美人肩头拍了拍,随即匆忙离去,且不忘留了人守在殿外看住季美人,以免她去同君上告密。
薛邕刚走,季美人身后柜中发出响动,柜门从里打开。
月光照亮容玥惨白的脸。
不曾料到会偷听到这样的话,容玥浑身颤抖:“阿母,他要谋逆、他要杀父王!我们得告诉父王!”
季美人还在回忆那日灼玉的一举一动,心中越发明晰:“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她根本就没想利用我来对付薛邕。她是早已看出薛邕等不了太久,用我被禁足一事来激化他,好打他个措手不及。或许,君上也知情!甚至于在暗中纵容支持她……”
容玥闻言面色灰白:“阿母,我们还有路可走么?”
季美人亦是茫然,震惊于那个孩子稚嫩外表下的心计,更震惊于君上对她的宠爱和信任,她想了想,抓住女儿的手:“容蓁……容蓁就是路!”
容玥不解:“阿娘难道是要让人绑了容蓁,若父王胜了,就监守自盗,用对容蓁的救命之恩换个将来。若薛相胜了,就用她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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