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人美一边取,一边低声道:“看见了吗?保长出事了。”
“出啥事了?”桐桐朝外看了一眼,“不牵连你们吧?”
“不牵扯我们!不是通工匪!”汪人美低声道:“他不是在茶叶行做账房嘛,大刀会那些人可来了,说茶叶行少了他们的红利。而今把保长堵在家里了。”
这话说的,把桐桐听的含含糊糊的。
老板万银出来,才给桐桐说明白:“你外地来的,不知道本地的事。那个茶叶行是个大茶行,总行在津市,这边是分行。”
桐桐就懂了:“都在陇海线上,铺货方便。”
万银一拍手:“弟妹到底是上过学的,一说就到点子上了。到处战乱,咱长安多数的货都是从津市沿着陇海线运过来,就连我这铺子里的杂七杂八,都是从那边来的。”
桐桐点头:“然后呢?”这又怎么了?
“这大刀会呀,好些年了!多在火车站活动,装卸货物是他们手下的苦力,但他们可不是靠苦力挣的那点吃饭的。这货物进出,多寡可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多少货,什么货,进了店了,人家得抽成,吃干股的!”
这样啊!
“可不咋的?”汪人美压着声音,跟桐桐八卦:“就给我们供货的商行,那货都是半路扔……”
话没说完,万银戳了戳汪人美:“啥也不懂,瞎说啥呢?”
桐桐却听懂了:为了少分出一层利,这些商家都不敢叫全部的货到长安的车站再往下卸,而是半路扔下去,再由车马给运回来。如此,对方就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货了。
连贩卖零货的商人都这么干,可想而知茶行为了利润,会怎么干了。
她就跟万银说:“东家有时候未必想惹这些人,小利而已,和气生财。舍这一点,图一太平,不会太计较。对大商家,这些人也不敢过分!
就怕店里有人看见这利了,背着东家,又瞒着大刀会。这边跟东家说给了大刀会了,那边大刀会按照火车站的货收钱,他们从中赚个差价。”
万银一拍巴掌,点了点桐桐:要么说人家有见识呢!瞧瞧!这不就点在要紧的地方了吗?
他朝巷子后头指了指:“保长怕是卷到这件事里了!茶行的东家不知道这事,但掌柜的肯定知道。他们一个分行的人,背着东家干了这事了。大刀会不肯吃这个哑巴亏,找保长来为的就是拿证据的。”
桐桐:“……”那保长肯定知情,瞒谁也瞒不住这个管账房的人呀。
她就有些沉吟,大刀会在火车站,货物的进出他们全都知情。那要是秦北有物资运来,是不是还得在附近的小站卸货,然后辗转到长安,再往出运。
所以,这个地方要紧吗?尤其要紧。
她拿了本子笔,付了钱就往出走:“我得过去看看!街坊邻居的,别真的出啥事了。”
汪人美在后面喊:“这个事……你管不了!”
“没事!我去看看,看看保长家的婶子,年前碰见过两次,说是身体不好,吃着药呢。”
汪人美撵出来,看见人真的走了,急的跺脚,回来就骂万银,“就你多嘴!赶紧去找金先生……”一个小媳妇,可别吃亏。
万银:“……”他赶紧往出走,还咬牙拦了黄包车。
汪人美又喊其他邻居,托人:“谁去叫一个王友良……”警察嘛,总该给几分面子。
喊人的喊人去了,其他人喊了一群,相互壮胆,往保长家去。
桐桐过去,在门口就喊:“张叔,在家没?”
门一推开,满院子的人。
保长张文沛坐在椅子上,手却被反绑着,脸上有十分清晰的巴掌印……
第836章 秋叶胜花(16)一更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一清清泠泠的小媳妇。
张文沛一看是谁,赶紧摇头:“你谁家的?走错地方了。”
“哟!亲戚呀?”一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话了,一脸的似笑非笑的朝这边看,上上下下的打量桐桐。
张文沛赶紧道:“不是亲戚,高攀不上!她这是张家的亲戚,她男人管着张家的电厂。张家,您知道的呀!以前是警备司令,去年这不是去重庆,升了啥参议员,咱也不懂!权叔您是知道的,对他男人赏识……”
这人嗤的一笑:“这旗扯的,挺大呀!不是才还不认识吗?这就知道她是谁家亲戚了?”
“这不是之前闹了点不愉快,怕她……怕她……”张文沛说着,就扭过来瞪眼看桐桐:“金太太,之前都是误会,我这先得罪龙爷,龙爷都替你们教训我了,咱们之间的事就了了吧。”
说着,就给使眼色:赶紧走!
桐桐假装看不懂,只问:“叔,是欠了高利贷了?欠了多少,咱想法子凑一凑呗!”说着,就看着所谓的龙爷:“张叔欠了你多少,给个数。”
张文沛直跺脚:“我家欠钱是我家的事……走你的!”
正说着呢,就见门口围了不少人,成衣老董也在:“有啥事,咱想办法。”说着,就对着龙爷点头哈腰:“您看,就是把老张杀了,没钱还是没钱。您先把人放了,欠的咱好想办法。”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还真有人敢管我大刀会的闲事。”这龙爷坐端正了:“好说,就他们欠的这个,没三千块大洋这事了不了。他要不说实话,就给我签一张三千大洋的欠条,那这事就了了。你们中,谁站出来给他担保!张文沛要是还不起,你们来还?”
众人嗡的一声:“三千块!!!”这上哪弄去?
董大顺朝后缩了缩,这事真没法沾染。
桐桐却又朝前走了两步:“三千?要担保也不是不行!但这欠条也不是那么好签的,你有啥证据证明张叔欠了你三千?”
“哟!还真有抱打不平的?”龙爷起身了,看向张文沛,“惊动不少人!这也不是我的本意。你也知道,我大刀会自来不扰民。小媳妇不知事,你也不知事?这事简单,你给我把’兴正德‘分号的真账本拿出来,这事就算是了了。”
张文沛坚持摇头:“龙爷!都到了这份上了,我能不说实话吗?那账我真没碰!一年前,我们掌柜的就把他小舅子弄到店里,在账房打杂!您说,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分账,人家能叫我知道吗?
伙计是掌柜的族人,账房里有掌柜的小舅子……总账房虽是东家派来的,他不常在店里,我们掌柜的花了八十个大洋买了两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又送了宅子,那老人家在宅子里过的且自在了。
您说,我一不是东家的人,二不是掌柜的人。我上不敢跟东家告状,下不敢拆穿掌柜的,就挣点养家糊口的钱,您怎么就不信呢?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哪敢管闲事?管闲事丢了差事,一家子吃啥喝啥?”
“你还是不老实!”龙爷就道:“你这种老账房,后脑勺都长着眼睛。店里的猫腻,你知道了能不记下?你怕将来查账他们推到你身上,该留的一定都留着呢!”
“真没有!我常被打发出去要债,根本就不在店里。”张文沛赌咒发誓,“我留档了!但留档是记着我哪一天在哪,干的啥活,去了啥地方……出去要债,不管债要没要到,一定得叫客户给我签字……这个记录我有!”
说着就指着屋内,“在柜子里锁着呢,有这个东西,我不怕东家查,也不怕谁叫我背锅顶罪。”
屋里果然找到个账本,可账本上没账,只有行程和日常记录。
龙爷后面一彪形大汉站出来,一把揪住张文沛的头发:“他妈的,不给点教训他就不说实话。”
“是实话……真是实话……”
“你说是实话就是实话了?一根一根的将手指剁下来,那时候还嚷着是实话的话,那才是真实话……”说着就从腰里抽出斧子:“先剁两根手指再说……”
“慢着!”桐桐看这个龙爷:“有假账自然就有纰漏,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说着,她就伸出手来:“假账本拿来,只要能指出账本有假,此事便能向正主问责,难为一个不知情的人干什么?就是把他的手剁了,你就拿到想要的了?”
龙爷冷笑:“做账之人高明……”若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纰漏,我不早就发现了吗?
“那是账房先生的能耐有问题。”桐桐看他:“账本而已,给我试试又有何妨?我能把账本给看坏了?”
龙爷左右看看,而后看围着门口的人:“一个妇道人家……”
“金太太是上过洋学堂的,是新派人物。”
龙爷又打量这小媳妇,看跟着的账房先生:“把账本给她看看!”
对方是个枯瘦的老人,一身的大烟味儿。
桐桐接了账本,打开翻了起来。翻了十几页,桐桐就看向这老账房,满眼都是狐疑:这账目做的并不高明。
茶行的掌柜一定有三套账:
第一套账目是给远在津市的东家的,比如总行发一万斤货,卖了多少钱,各方抽走多少利润,剩下多少,而后正常给东家报账。
这个账目不真,但只要把抽成这里改一改就行,隐瞒下没给大刀会分那么多账目这一部分就好。
第二套账目,那是应付大刀会的。比如总行一万斤货,其中有五百两是在半路上的固定点从车上扔下去的。下面有人接应,然后这五千斤不过大刀会的手,大刀压根就不知道这五千斤的存在,自然就不收这部分的红利。
只有剩下的五千斤,进了长安火车站,由大刀会的力巴给卸下来,过称之后,交给长安分行。他们默认对方这次只有五千斤的货,也认可五千斤的卖出去之后的利润分红所得。
可其实呢,这部分被掌柜的直接给吞了。
第三套账目才是真实的账目,若是真像是张文沛所说,分行里内内外外都被换成了掌柜的亲信,而总行派的账房被掌柜的给安置起来享福,自然也从中分一杯羹。又把他这个外人调开,内情他摸不到。
此确实能欺上瞒下,贪墨不少。
总行的东家以为这边有他们派的账房,再加上东家的利益并未受损,甚至赚的比之前还略微高一点,那自然不会来查!况且,总行那边未必没有跟分行这边沆瀣一气的。
可大刀会呢?这么不高明的账目,他们怎么就没发现猫腻的?
桐桐摸了摸耳朵,往后翻,翻到去年十月、十一、十二月这三个月的账目,反复的看了起来。
不大功夫,她就点了点十月的某一页:“你看,这一天,出货七百斤,按理说,七百斤一辆骡车就够了。不管是远途还是近途,都够!可这一天关于运输费用的,却是三辆骡车的运输费用。”
说着,翻到连着几个月关于运输费的记录:“不难看出来!城内,一辆车一趟二十个钱。郊县八十个钱,接近一天路程的,在二百个钱。”
周围做生意的就都点头:对!运输费就是这个价,上下浮动三五个铜子。
桐桐又把账目翻回去:“所以,这一笔运输费六百个钱,是三辆骡车的,且一定是远途。而三辆车却只运七百斤货,合理吗?”
龙爷听懂了:“货量报少了!三辆骡车至少能拉三四千斤货!”
对啊!运货的总量和运输费是不匹配的!这里面,要么账房贪小便宜,贪污了几百个钱的运输费;要么就是瞒报了货物总量。
你们觉得是哪种呢?
桐桐又往下翻:“十一月,这里有个赔损费用。这一批货三百五十斤,因被雪淋,茶叶部分受损,赔付对方二百斤茶叶。”
她自己都笑了:“茶叶如何装,如何运输,都是非常严格的。就怕受损!而且,看这单价,这该是砖茶。砖茶用纸张包着,油纸封着,什么样的雪能毁损大半?”
受损难免,但是三百五十斤,有二百斤都受损,且是被雪淋之后受损,合理吗?
除非货物远不止三百五十斤!如果货物量大,这个车受损一点,那个车受损一点,加起来没有二百斤也差不多。
桐桐把账本递给对方:“只这两笔,就足够说明对方瞒报货物了。”只是这么粗糙的作假,你们为啥没发现其中的问题,那得问问你们自己的人呀,对吧?
你们是大老粗,看不懂这其中的东西!
那你们的账房呢?那么可信?一身的大烟味儿,他只做账房手里可没那么宽松。
所以,逼问张文沛干什么,他真不知道也罢,假不知道也罢,但你们身边就有一个知情人。这种事,没有你们的人参与,也不大可能。
但这话不能我说出来,没必要得罪人。
反正问题找到了,你们能不能想通其中的问题,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龙哥接了账本,低着头笑了笑,然后用账本拍着老账房的脸:“老东西,不错呀!干的真好。”
一个妇道人家,读了点书,站在这里随手翻了翻账本都能看出的问题,你不知道?每次对账的都是你,你在其中没少拿好处吧!
这老东西,只怕吃进去的不仅是茶行,所有涉及之账目,尽皆有问题吧。
老账房噗通往下一跪:“龙爷!真没有吃里扒外呀!我要有钱,我能把我闺女卖了?都是我本事不济,能耐不大!比不上这位少奶奶……都是小的功夫不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