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桐桐歪头看他,“去吧!”
嬴政这才笑了一下,郑重的行了一礼之后,带着桑榆往灵堂去了。
桐桐站在原地,心情复杂:为天下计,这四个字的分量足够了。
她抬脚就走,去求见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很意外,她朝外吩咐了一声:“带进来吧。”说完,这才看一边的嬴柱,“国君,若妾不为自己考量,往后大秦可还有妾立身之处。妾无子傍身,而今国君尚在,连丑儿都敢对妾拔剑相向……妾何来以后?既然如此,妾要甚以后?”
嬴柱不住的咳嗽,连连摆手。
华阳夫人轻笑一声:“您若不信,只管在这里听着,听听这丑儿如何说。”
说着,将热汤药递过去,“您压压咳嗽。”
嬴柱看了她好几眼,还是喝了。
华阳夫人擦了眼泪,转身出去了。
桐桐在外殿,见了便行礼:“祖母!”
华阳夫人轻笑一声:“不敢当!女君何故前来?”
桐桐看向华阳夫人:“蚕子此来,不为认错。蚕子自问,无错。”
华阳夫人笑了:“无错!那你来是要作甚?”
“祖母在上,孙女有几事不明,前来请教。”
“哦?请教?”华阳夫人端坐在上,扬起下巴:“你问。”
桐桐看她:“蚕子一问,夫人而今是哪国人?”
“本夫人乃大秦国君夫人,你道我是哪国人?”
桐桐盯着她的眼睛,再问一遍:“夫人而今是哪国人?”
这眼睛太亮,目光太夺目,华阳夫人躲避不得,正面回了一句:“自是大秦人。”
桐桐点头:“夫人身着秦服,享秦国奉养,以秦人为夫,秦人为子,百年之后,供奉您的亦是秦人。因而,夫人您是秦人,而今是,以后更是!能叫您名留史册的不是楚国,而是秦国。楚国芈家女数不胜数,秦国王后身份独一无二!有大秦,才有今日的您。祖母是否是此意?”
华阳夫人唇角微微抿起,而后点头:“当然是此意。”
桐桐点了头:“蚕子二问,夫人是否心有大秦?”
华阳夫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夫人是否心有大秦?”
“本夫人心向大秦,从无二意!”
桐桐笑了,看着华阳夫人:“蚕子问,夫人是否与国君夫妻同心,相互扶持,彼此为依!国君赖夫人久矣,芈姓在朝为官者众,国君多有依赖。敢问夫人,国君信夫人,夫人信国君么?”
华阳夫人面色大变:“你放肆!”
桐桐一脸的疑惑:“夫人不信国君么?”
华阳夫人胸口起伏:没见过这般挑拨离间的!而后再有自己的主张,岂不是夫妻要反目?此子当真是可恶以极!
她压着脾气,还是道:“本夫人自是信赖国君!”
桐桐便笑了:“祖母勿怪,今日得祖母教导,叫蚕子知道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以后,蚕子若嫁人,必定记得祖母今日之教导。蚕子明白,百年后,同穴之人乃夫君,并列牌位的是夫君,陪着享后世祭祀的还是夫君。正如您一般,将来供奉您的是嬴氏子孙,而非芈姓子。”
华阳夫人突然觉得嗓子干了起来,她不安的动了动,没再接话。
桐桐像是没看见她的不自在,继续道:“蚕子四问,夫人为秦人,不尊先祖之诏,擅以人为殉,夫人不怕悠悠众口言皆称您不忠不孝么?夫人为大秦国君夫人,当母仪天下,您不忧心百姓如何看您么?不担心他们会说您这国母之慈悲未出芈家门么?夫人为国君妻,不担忧君心似你心么?”
华阳夫人蹭的一下站起来了,服侍之人尽皆跪俯在地:这女君分明就是在骂夫人,说夫人对国不忠,对亲不孝,对民不慈,对夫不义!
如此一个不忠不孝不慈不义之人,可配为后?!
华阳夫人怒极而笑:“原来,你是来问罪的!”
桐桐一脸的惊讶:“祖母何以给蚕子这般大的罪名,这不是孙女不懂才前来请教么?孙女性子直,若是惹恼祖母,孙女即刻便去族中请罪,还请祖母息怒。孙女之前陪于先王身侧,先王曾说起荀子,荀子有句话说,’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先王夸孙女为家中’铮子‘,既然是铮子,见无礼而不理,岂非有负先王?”
华阳夫人深吸几口气:“本夫人说过了,先王德行感召,忠仆自愿殉葬……本夫人有罪责,那也是……未曾管理好内宫事务……”
外面的嬴子楚慢慢的退了出去,他是被正儿请来了,怕丑儿在夫人这里吃亏。却不想无人阻拦之下,却听了这么一出!
丑儿言辞犀利,是劝诫,是威胁,也是警告,逼的夫人愣是认了所谓的罪,虽然避重就轻了些。
要走了,他听见丑儿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夫人,人心不愚!此事以孙女之脾气,绝不善罢甘休。可正儿说,芈姓在秦百年,若不得善终,何人敢来秦?祖母乃是大秦王后,如今是,以后也是!事亲以孝,此永不更改。他作此想并非因祖母待他以慈悲,而是——为天下计!为天下计,可容难容之人。然,万事有度,彼时,亦是为天下计,未必不能杀尽害天下之人!”
桐桐说着,就站起身来,看向华阳夫人:“儿有祖父所赠之剑,发誓一生护持幼弟;先王临终拉着儿的手放在幼弟手上,要我们同袍同泽相互扶持。因而,此一生,儿甘愿为刀。”
说完,行一礼,“祖母有训,儿不敢不从。这就回东宫闭门自省,万望祖母保重。”
华阳夫人胸口起伏不定,竟是被一个小女君给吓住了。
嬴柱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华阳夫人:“你我夫妻,可能同心?”
华阳夫人俯身一跪,不敢言语。
桐桐一出来,就看见嬴子楚在外面:“父亲?”
嬴子楚轻叹一声,过来拉桐桐,攥着她的手没有言语,而后着人将她送回了东宫。
看着这孩子走远了,嬴子楚才一转身,往灵堂去了。
他跪在灵堂前,当着守孝的族人和百官的面,请求代母受罚:“……母亲因未曾打理好后宫事务,宫人殉葬未能制止而自责难安!身为人子,不忍母亲受难。今甘愿替母受刑,请依律行刑!”
嬴政面色大变:“父亲!”
赢傒看向嬴子楚,难得用正眼去看他:此举看似代母受过,可其实呢?却将华阳夫人之罪拿到了明面上,既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又能将华阳夫人逼回内宫。更重要的是,此事之后,华阳夫人再要说嬴子楚不孝,处处拿捏他,那便办不到了。
灵堂之上,嬴子楚被杖刑十!
嬴柱知道的时候手里的药碗瞬间落地,指着外面剧烈的咳嗽起来:“……混账!”
华阳夫人白了脸色,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消息传到东宫,桐桐正誊抄《秦法》的手一抖,这一页落了墨点,废了。
她提笔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着四个字——为天下计!
嬴子楚趴在床榻上,一下一下的拍着儿子:“为父……甚是欣慰!我儿心胸豁达,小小年纪,便知为天下计。有包容之心,方可得天下!莫要做小儿之态!”
嬴政双手攥拳,抿紧嘴不能出声,良久才道:“为天下计,亲近之人受尽天下委屈。儿愿一人擎天,不愿连累他人。”
“何来他人?何来他人!”嬴子楚说着就失笑,“于你而言,为父是他人?丑儿是他人?痴儿啊,你愿一人擎天,为父亦盼能荫泽庇佑于你。而你阿姊愿意为刀,护佑于你。你之于我们,不是他人。我们之于你,此一生都不能是他人。”
嬴政不住的点头,守在父亲身边,直到他昏沉中睡过去。
天黑了,宫里安静极了,嬴政走出正殿,站在九重宫阙最高处看着灯火辉煌的咸阳城,久久的矗立着。
桑榆想起白天死了那么多人,低声问:“公子,怕吗?”风都是阴冷的。
这空荡荡的地方,天地间好似再无他人。
嬴政笑了,不仅不怕,还大踏步的在咸阳宫里走动了起来,他拔出比他还高的秦王剑指向上天,问说:“为天下计者,方配得天下,是否?是否?是否?”
苍天无言,只有一声声的回音在回响:是否……是否……是否……
无人可给他这个答案!
第699章 秦时风韵(26)一更
风起雨落,潮湿之气扑面。
桐桐看着手里的信,慢慢的放入竹筒。四爷送了信回来,他一切安好,也叮嘱自己当以身体为要云云。
国丧繁琐,礼仪甚重,对人的体能确实有着极高的要求。
她站在廊庑下,宫里来人了,宣召她:韩国国君亲来奔丧,宴席需她陪华阳夫人出席。
华阳夫人避居内宫,宫务由嬴柱指派内官料理。然招待一国国君,王后焉有不出席的道理?
为了避免他人不必要的猜测,大秦需要展现一个王室亲和,君臣相得,将相相惜的峥嵘模样给外人看。
桐桐接了诏令,便需得沐浴更衣。葬礼乃最重要的礼仪之一,她至少得着三重衣。交领衣一重一重又一重,每一层都需得将衣领露出来。
先不说里面穿多少,就只套在身上的袍衣就需得三层。
而后披麻戴孝,麻衣再穿一层,头上麻布包裹着。
数人伺候穿衣,她只抬胳膊抬脚配合,都已经是一身汗了。这还是……今儿落了一些雨,温度大约只十七八度的样儿。
再过一些日子,天越发的热起来,不能想象这样的孝期该怎么度过。
可饶是如此的难熬,韩国国君韩然也亲来咸阳,只为奔丧而来。
他身着大礼服,手持丧棍,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嘴里唱着为大秦先王所做之赋,每到动情之处,泪涕滂沱。
桐桐站在高处,保持着跟秦人几乎一致的姿态。
对方的礼到了,大秦还礼很周全,仅此而已。
韩国乃小国,夹在秦、楚、赵三大国之间,哪有一日好日子可过。
而今他们的处境尤其艰难!几年前,大秦攻打韩国,韩国招架不住,韩王便欲割上党于秦,平息战祸。
身为国君的韩然愿意割让城池,可上党军民不乐意,于是,军民不从王命,他们私下投降赵国,希望借赵国之手来辖制秦国。赵国国君欣然允诺,接纳了上党。
此等事端如何能忍?于是,秦国出兵赵国,赵秦两国因韩国开战,赵国大败,损兵折将,自此仇怨加深,不死不休。
韩不敢得罪秦国,又被赵国所厌恶。
这般处境之下,韩王亲自来了,表达的态度是:大秦先王如我父一般亲爱于我,我事大秦先王至孝若此,自此,我们亲亲爱爱,莫要打我!莫要打我!
桐桐看着一边哭着,一边眼珠子还滴溜溜转,那精明都露在外面的韩王:四爷在信中说,见到了韩非子。
韩非子求学于荀子,却不全认同荀子之理念。他身为韩国贵族,韩王室公子,更认同秦国所推行的法家。他认为,非法家不足以救而今的韩国。
救韩之心依旧,可此韩王当真非明君!
宴席上,素菜薄酒,嬴柱和华阳夫人居高而坐,嬴政和桐桐陪坐于侧。
席间,韩然举着酒杯:“大秦先王……本王仰慕已久……”
才提了这么一句,嬴柱便泪如雨下,连连摆手,哽咽难言,而后以袖掩面,起身离席:“子楚替为父招待……”说着,就跟韩王致歉:“提起先王,悲难自胜……见谅!见谅。”
韩然:“……”这么悲伤的吗?“国君大孝!大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