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看桐桐,桐桐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他的目光。
嬴政凑到嬴稷耳边,低声道:“阿姊觉得如厕……布帛太奢靡。”
嬴稷’哧‘的一笑,看看那粗糙的纸张:哦!原来这个东西是为了那个事啊!
他哈哈大笑:“不奢靡是好事!”他看向角落里站着的史官:“记下!”
桐桐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不不不……别别别……”这个可以不用记!真的!
“嗳!得记得记!吾家女貌虽丑,然良才美质,心正思醇……善!”
四爷便知道桐桐为甚有些喜欢这位老者了。
嬴稷说笑着,又看这少年:“大秦有你用武之地,秦自来不鄙薄出身,此功寡人可赐你爵位。造纸所需,尽数拨给你……”
四爷坐端正:“禀大王,小子欲往临淄……”
嬴稷皱眉:“大秦不能留你?嫌吾家女貌丑?”
“岂敢?岂能?”四爷看向嬴稷:“一统天下者,非大秦莫属,这一点,小子从不质疑。”
嬴稷现在最想从别人耳中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一统天下,非大秦莫属。
他问说:“既然如此,何故前往齐国?”
“临淄稷下学宫,拜师。”
嬴稷便笑了,“荀子?”
是!
嬴稷叹气,“荀子过秦,寡人与范雎范丞相曾请教过荀子。”说起此事,他面色复杂,“荀子说,秦形胜、秦百姓质朴、秦百吏肃整、秦士大夫开明为公、秦朝廷决事不过夜……”
桐桐点头,形胜是说地形优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山有河,土地肥沃,矿产不缺;百姓淳朴守礼;百官节俭恭谨敦厚;士大夫来往于府邸与府衙之间,无私事不人情,能秉公办事;朝廷办事井井有条,效率高,不拖延。
荀子过秦,确实有过这样的言论。
就听嬴稷接着说:“荀子大才,然,他之主张与而今的大秦不符。他跟寡人说过,秦比商周强盛,领土比舜禹还要广大,但秦之忧患乃是天下为敌。他认为,节制强力,返回礼仪,是秦首当之选。”
说着,他自己就笑:“节制强力?此话你亦认同?”
四爷摇头:“灭尽天下之敌之日,便是礼仪回归之时。小子求学,不为今日,而在日后。”
嬴稷愣了一下,便抚掌大笑起来:“善!善!善!天下一统,礼仪当回归。”说着,他就指着四爷跟桐桐说:“此子心雄难辖制……”
“妻殴夫,秦法容么?”
嬴稷更笑:“夫有错,妻殴之,不咎!”
“夫无错,妻殴之,该当何?”
“夫不咎,法不论!”
“失手打重,或是族人告官,又当如何?”
“夫可求官府不伤妻身,官府罚妻以舂米之刑!”
桐桐愕然:“舂米之刑?”
嬴稷不住摇头:“若不然,能如何?”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嬴稷说着,自己都叹,转脸跟嬴政说起了’法‘,“有妇人其夫新丧,与另男与棺木前欢好,为婆母撞破而告官,此案当如何判?”
嬴政摇头,他未曾见过这样的案子。
嬴稷看桐桐:“此羞辱前夫,然斯人已去……以此而害命,何必!因而,剃鬓发以示惩戒便罢了,随她去吧。”
桐桐:“……”她羞辱前夫,那就用这办法也羞辱她。其他的,便不再过问了。
嬴稷便看吕家子:“以荀子之理念,礼当先,此妇怕是不得活了。你欲学荀子,荀子亦有长处。然,大秦若舍法而就礼,寡人不欲也!”
“二者并不相悖,取长而补短。”四爷这么说。
嬴稷想了想,点头:“寡人准你求学于齐!”
四爷行礼,看向上面的老者:“拜别大王。”此乃第一次见,亦是最后一次见,保重。
嬴稷看桐桐:“不去相送?”
桐桐含笑起来,拉着四爷从里面出来了。
两人走在咸阳宫里,回头看高阶之上的宫阙,久久没有言语。
桐桐问:“非得现在走?”
不走就又是一年,冬天赶路不方便。
“多久?”
“明年秋末必归。”
桐桐看他:“衣裳……”
话没说完,四爷就笑:“我是那能遭罪的?”
成吧!那就不叮嘱了。
四爷又笑:“行礼收拾好了,把册子给你送来。”带没带什么,一看就知道了,省的老记挂。而今通信虽不方便,但吕家商行遍布,倒也未必就多难。
“药丸子还有?”
“有!”
那就成吧!走吧。
四爷将造纸之术献上去,得一文渊侯的爵位,另营造侯府赐予。
不等吕不韦随嬴子楚劳军回咸阳,四爷留书信一封,带着人手低调了离开了咸阳城。
等雪落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嬴稷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将嬴政日日带在身边,每日必召见嬴柱和嬴子楚,不许二人再离开咸阳。朝中事多由嬴柱决断,他多在旁听着,尽量不发一言。
桐桐察觉到,好几次他都将手放在大腿上,若是想插言,便掐他自己一下。
如此,数月。
新年第一日,老者没能再起身。
他在病榻上笑着夸嬴柱:“沉稳以守成,休养生息需得一稳,太子做的甚好。”
嬴柱心中大定:“父王!”
嬴稷一脸的笑意,“十年!百姓十年休养……我儿便也老了。彼时,子楚正值壮年,他可佐你辅政,朝堂必然无忧!正儿风华正茂,可纵军千里,横扫四方。大秦历代先王,一统天下之宏愿——勿忘——勿忘——”
嬴柱跪下,看着眼睛越发浑浊的父王,恸哭出声:“大秦历代先王,一统天下之宏愿……儿不敢忘——儿不敢忘——”
嬴稷看着子楚,盯着他的眼睛,子楚不住的点头:“天下必一统,孙儿不敢有一日或忘!”
嬴稷又看向嬴政,嬴政哭的不能自抑,此时膝行过去,一步一叩首,过去就将头俯在曾祖的肩头:“正儿发誓……不敢忘——不敢忘——”
桐桐伸手摸嬴稷的脉搏,嬴稷反抓了桐桐的手,看向嬴政。桐桐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嬴政,朝他点头。
嬴稷便一下一下的摸着嬴政的头,哼唱着:“与子同袍……与子同袍……与子同袍……”
声落,人薨,山陵崩!
第696章 秦时风韵(23)一更
秦王崩,谥号秦昭襄王。
嬴柱为国君,入住咸阳宫,理国丧,一年国孝之后,行登基大典。
桐桐一身重孝于身,跪伏于棺梓之前。
她扭脸去看嬴政,才几日而已,年九岁的嬴政面颊又塌下去了。她才要起身,吩咐人准备羊乳,在宫中日常照顾她的婢女苋儿躬身轻挪近前:“女君,韩夫人派人于殿外求见女君。”
韩夫人?为成蟜么?不至于呀!
桐桐看了一眼跪在嬴政身后的成蟜,六岁的成蟜挪了挪腿,侧身问:“长姊,可否起身?”
跪麻了吧?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
嬴政严厉的回头看了成蟜一眼,成蟜瘪嘴,不敢言语。
桐桐吩咐伺候成蟜的人:“带公子出恭。”上个厕所去呀,走动走动。
成蟜闻言,蹭的一下起来了,捂着肚子转身就跑。
桐桐低声跟嬴政道:“韩夫人派人来见,怕是东宫有事。”
华阳夫人随嬴柱入住章台宫,东宫便只留嬴子楚妻子儿女。赵姬为正室,东宫需打理的事务繁多,此并非她所擅长。
嬴政自是知道这一点,最怕此时跟华阳夫人起冲突:“有劳阿姊。”
桐桐起身,转身出去了。
灵堂之中守灵之人极多,赢宗室,朝中大臣,周礼之繁复,远超桐桐想象。
她于众人侧目中出了灵堂,韩夫人身边的宫人此时正急的原地张望,一看见她便忙跑了过来:“女君。”
“何事?”
“回女君的话,夫人下令,驱逐东宫宫人,着人自罪奴中另选。”
桐桐:“……”赵姬认为东宫中人必多为华阳夫人耳目,既然如此,弃之不用,另选他人岂不好?既然不能分辨,那便不去分辨。
她叹气,这个赵姬呀!
“你回禀韩夫人,此事我会处置,谢她费心了。”在这事上,韩夫人报信没错。她知道她和她的儿子与嬴子楚是利益一致的,嬴柱为国君,但嬴子楚还未被册封为太子,少了一道手续呐。
此时,国丧期间,大秦已经向诸国报丧,各国必派相国亦或是公子前来吊唁。若是储君与王后之间不合传出去,是要出大事的。
她转身回灵堂,低声告知了嬴政:“……我需得回东宫一趟。”
嬴政深吸一口气,点头应诺。
要走了,桐桐又附在嬴政耳边道:“将曾祖近侍带于身侧,饮食需得格外留意,人多事杂,洁净最要紧。”
嬴政:“……”阿姊太过于谨慎,但他还是乖顺的应了一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