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眼前看到的都是双影,她从炕席上扯了破席片子,用那个偷偷扎在穴位上,眼睛才稍微好了一些。
她看着眼前的老二媳妇,长的一脸的精明相。头发梳成辫子,又盘起来用卡子卡住。白个盈盈的一张脸,柳眉杏眼的。蓝底红碎花的偏襟小袄,靛蓝的裤子,是个很体面俊俏的小媳妇。
眼神一转,看见边上哭红眼的两女儿,大女儿上了炕,坐在炕里,“妈,你靠着我。”
小女儿小小个的,这会子还委屈的抽噎。
金寿十六了,这会子朝外喊:“架子车——”
金喜过来抱被子:“铺着,咱走……去医院……”
话还没落下呢,一个老太太进来了。小脚老太太,不到六十岁的样子,头发盘的整整齐齐的。一边走,一边道:“别瞎折腾了,人的命是有数的!”
说着话,人进来了。
桐桐:“……”这是原身的婆婆,叫王翠枝,跟着她二儿子一家生活。住在老宅里。
老太太身后跟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灰色的偏襟袄,也是一双小脚,叫罗宝琴,是原身的妯娌。
王翠枝看着大儿媳妇:“……大镇也不行了,你也不行了……命到这儿了!你们都是那狠心的,撇下爹娘要走的人。趁着你脑子还明白,你把后事交代交代。金寿都十六了,也是大人了,这个不用管。金喜才十四,你看叫金喜跟着他大哥,金意跟着他二哥行不?”
桐桐还没言语呢,老二媳妇润叶就搭话了:“奶,不是我不愿意照拂兄弟妹子,实在没了爸妈,我们就得分家另过。我们自己才成家,还没过明白呢。叫小妹跟着我,那不是受可怜么?还有爷奶在呢,爷奶帮着照看三两年,就都成人了。”
王翠枝才要说话,润叶就又说:“奶,您放着那两副棺木,先叫我爸妈用嘛!黄泉路上无老少,那谁知道我爸我妈要先走呢!您叫我们先用,回头呀,等到了您跟我爷爷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给准备……也不能把您跟我爷给扔到沟里去,对不?”
罗保琴就不愿意:“这娃说啥呢?棺木是寿材,不能随便用。”
“哎哟!那咋办?横不能裹席子随便埋了吧。这家里连一块桐木板都没有了,连一副寿材都凑不出来……”
“现在都新社会了,不讲究那些。尽心就行!”
正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呢,大儿媳妇牡丹进来了,端着个豁口碗:“妈,鸡蛋沫糊……”说着,递了过来,“妈,金福正送爸往回赶呢,您再咬牙撑一撑,见见你大儿。你要是咽气了,你大儿回来得捶我,说我没把妈伺候好。”
她说着,就往下一跪:“妈,你吃吧!吃饱了好赶路!你放心,我应承下。没有你跟我爸……叫弟弟妹妹跟我着我们两口子过活。有我一口吃的,就不叫他们饿着……”
桐桐看着手里的鸡蛋沫糊,就是水里放了鸡蛋絮,再抓一把面粉搅拌成糊糊,倒入锅里搅拌搅拌。
这么大一碗,放了一个鸡蛋,哪怕有面糊糊,这玩意看起来也没有比面汤更稠。
但好歹,她去做了,做熟了,热腾腾的端来了,舍得放个鸡蛋,用一把面粉,来孝敬她这个将死的婆婆尽孝。
只是那个嘴呐,说出来的这个话呀……怪一言难尽的。
牡丹对着婆婆磕头:“妈,我替你大儿给你尽孝了。”说着,许是把她自己感动了,跟号丧一样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没见过这阵仗的几个小的,一下子都扑过来,跟着哭嚎了起来。
没能进屋的乡邻在院子里,还有人喊:“咽气了——咽气了——不能起丧,得等着金镇……两口子一块……图个吉利!”
桐桐:“……”我图了个大吉利!
她才要说话,外面有热心人喊了起来:“金福——金禄——快些——你妈咽气了!”
金福和金禄拉着只剩下一口气的父亲,才一拐进村子,就听到人家喊自家妈咽气!两人把架子车塞到二叔和堂弟手里,撒丫子就往回跑:“妈——妈——”
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呢,进来一看,自家妈端着一碗鸡蛋沫糊,好好的在炕上坐着呢。
金福朝外喊:“谁胡说八道呢?”咒谁呢!
外面的人又不知道:“不是你媳妇哭丧呢?”
金福惊吓过度,看见跪在炕前的牡丹就抬手要打。可还没打到媳妇身上了,肩膀就被笤帚疙瘩子狠狠地打上了。
抬眼一看,自家妈把碗不知道啥时候放在了炕沿上,顺手摸了扫炕的笤帚,就这么抡了过去:“我叫你打你媳妇!?再打你媳妇一回,我把你的皮给你剥了——”
外面架子车上的四爷听见了,这一嗓子喊的……他眼睛一闭,安心的晕过去了!
第1333章 世俗烟火(2)四更
夜里安静了!
桐桐把守着的孩子都给打发了,留下自己和四爷更加自在。
之前把人抬进来,盖上被子,能不能活得看命硬不硬。桐桐把手偷偷伸到被窝里,在穴位上用席子片戳了戳,本来面如金纸的,过了两个多小时,竟然起了鼾声。
这样子也不像是有事,倒像是在县医院碰上个庸医。
既然没事,家里又没有多余的吃的,连老太太和老爷子一并回去了,守着没啥用处。
一碗鸡蛋沫糊,给四爷喂了一半,桐桐自己吃了一半,算是肚子里有点东西。这才把守着的孩子都给打发了,包括大姑娘跟大姑爷,都先回去吧。
这境况就是这样了,留人并没有啥用。再说了,两村相邻,三二里路而已,抬脚就到了。
“都回去吧!有事喊你们。”
关小海讪讪的:“妈,那我们明早来。”
来不来再说吧!
先把人给打发了。
人都走了,桐桐才躺下。怎么说呢?这就是乡下两口子。
解放以前,这金家老爷子金大财在镇上的粮油铺子里当掌柜的,月月有俸禄拿,离家里还近。不算是富裕吧,但日子肯定是能过的。
跟老太太王翠枝膝下有两儿一女,老大是金镇,老二叫金安,老三是个闺女,叫金淑。
等大儿子到了一定的年纪,金大财就跟城里一家的粮油分店的林掌柜结亲。
这林掌柜叫林河东,跟原配生了个姑娘,叫林桐。可惜,原配在闺女三岁的时候又怀上一胎,难产死了,一尸两命。
紧跟着,林河东就续弦了个叫方娴的女人,进门生了一女一儿。
这长女林桐了,三四岁上就开始看后娘的脸色长大,到了十二三上就当个大人在用。后妈生的林宝书和林宝墨,都是进学读新式学堂去了,而这大姑娘林桐呢,一天学都没上过,在家里跟个伺候人的丫头似得。
林河东早早的给说亲,说法是嫁出去自己过日子去,比在家里要轻省一些。
出嫁的时候,也没有啥好的嫁妆。那后妈看的紧,就是两身衣裳,两个桐木箱子,两床被褥,这就是嫁妆。
只是在送亲的时候,林河东偷摸的塞了五块银元,就这么的,十四岁便嫁到了金家。
王翠枝就不满意这个儿媳妇,原以为从城里娶回来的,这怎么着也得有些家底吧,结果就那么一点东西。
旁敲侧击的问儿媳妇压箱银,原主闷不吭声,就是不说有这五块银元。
三十年代呀,婆婆打儿媳妇都是常有的。王翠枝倒是不打,不过是在林桐生了头胎是个姑娘之后,对原主就越发冷淡了。再加上老二金安娶了媳妇,娶的是在镇上当文书的罗家的姑娘,进门就带了两亩土地,被褥四床,衣服布料塞了两大箱子,银元装在荷包里,一摇丁零当啷的响。
这一比对,心自然就偏了。
偏了的结果就是,家务林桐来做。动辄就说:“你是大脚,做点活值当啥?你看看宝琴,脚裹的俊,一看就是啥也做不了的。你能干,你多受累!你是咱家的长媳……”
原身也不是干吃亏的小媳妇,到底是跟着后妈学了点东西,会私下里跟丈夫撒个娇,拿个乔,两口子的感情是真的经营的好。
婆婆叫干活,她也从不在丈夫面前抱怨,可一到晚上就累,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的。做饭的时候,舍得放油,二合面里永远细粮多。她倒是从不在丈夫面前贪吃,甚至从不主动碰干粮,但是给丈夫是真舍得。
一样的饭,必须点一些猪油或是香油在丈夫的碗里。但她是做饭的,啥时候也饿不着厨子呀!
婆婆见她大手大脚,就在厨房看着,她就弄些湿柴往灶里面塞,烟熏火燎的婆婆受不住,也看不见,她还一样偷吃。
在王翠枝心里,这大儿媳妇是一等一的刁滑人。把儿子笼络去了,儿子只觉得自己这个当妈的对他媳妇苛刻!全不知道他媳妇是怎么祸祸,怎么气她这个当妈的。
忍不了的王翠枝觉的得给大儿子一点教训,就在林桐怀第二胎的时候,威胁儿子,叫两口子带着孩子,都给搬出去,要把大儿子分出去。
族里都来劝,说没有把长子分出去的道理!
再说了,老宅多好呀,祖上盖的青砖瓦房,上方连带的两排厦房,严整的很。这咋能说分就分呢?
要是实在过不到一起,可以分着过,但不离宅子,还住在屋里。不管怎么样,得有长子一半的房子呀。
王翠枝拿捏的就是这个,觉得金镇离不了老宅这房子。
可金镇看着媳妇挺着大肚子干活,还就下了决心了,搬就搬!但房子该是我的还是我的,我可以放弃,当做给父母的赡养之资。
他原本打算带妻儿去镇上做工,租房先住着。谁知道媳妇这个时候拿了五块银元出来,又挺着大肚子,偷偷去找了她父亲林河东。
林河东没叫后老婆知道,偷偷的跟人又借了五块大洋,都给了女儿。还另外把粮店的倒仓粮弄了一口袋,有个一百斤上下,叫姑爷扛着回去过日子去了。
有了这十块大洋,这才在村子最里面的位置,买了一亩的宅基地,最开始只盖了一间土坯房,两口子就这么安了家。
这么多年,金镇是啥活都干,倒也不是体力活。他很活泛,在都很困难的时候,谁家有富裕的粮食,他帮着给联络着卖。没有啥铺面,都是以帮忙的姿态,赚点润手的钱。像是饭馆子的菜蔬供应,榨油收黄豆菜籽花生等等,挣的养一家子。
林桐这个原身呢,在家里种菜养猪养鸡,纺花织布,照看孩子,早些年又是生孩子又是养孩子的,又没有人给搭把手,是真的给累着了。
可饶是家里有林桐这么个病人,这家里也不算是那揭不开锅的人家。
这院子虽然还都是土坯房,但却不是草顶,上面可都是小瓦,不怕雨不怕雪。从原来的一间屋子,到现在的有上房三间,有两排厦房。
嫁大姑娘的时候,嫁妆还拿的出来,嫁的中规中距。
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也都该有的都有。
解放后,没啥挣钱的机会了,但是之前的积蓄办了三个儿女婚嫁大事,剩下这三个小的,还都在念书。
三儿子和四儿子都读镇上的农校,小女儿虽然十三了,但是解放前都是镇上没有新式学校,这孩子是从解放后才开始上学的。
小学读五年,这孩子十四岁才能从小学毕业。
这次去修渠,金镇拼命干,不为别的,只是听说公社要招办事员,他想趁机看能不能跟公社的头头说上话,给三儿子金寿寻个机会。
十六岁了,明年七月份,农校就毕业了。农校相当于中学,关键是不要学费,只是个书本、作业本、笔墨之类的,少不了些花销。这读完了,好歹算个文化人。
他想给孩子找一条路!
谁知道就给出了意外了!本来就病病歪歪的林桐,也把命给赔上了。这林桐是个好强有成算的人,这些年身体不好,对心气高的人来说挺受折磨的。再一没了丈夫,各种刺激之下,突发的是心梗吧。
桐桐揉了揉胸口,坐了起来。
夜里有点冷!炕上没铺褥子,也没有床单,就是铺着破席子,光溜溜,扎死人的节奏呀。
天黑前,牡丹揽了一簸箕干树叶塞到炕洞里,点了火算是烧了炕。这玩意不耐烧,没热多长时间,就又凉了起来。
坐在被窝里她都觉得冷。
干脆把两个被子摞着盖,她直接钻四爷的被窝里,这么着能暖和些。
四爷也贴着她,怕是也觉得冷了。
桐桐心里愁呀,而今这年代,你上哪挣钱去?大家大差不差的都是一样的——穷。
年龄上来说,也不能说去哪里招工,或者耐心的学个啥,另外谋个出路。三十四五岁,再过几十年,这年龄还算是年轻人。
可对于现在来说,这个年纪真的就不算是年轻了。都当了丈母娘、婆婆了,哪里招工能要你?而今这,动辄就安排家属,单位的负担很重。这结婚不结婚,对招工都是有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