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相对,正是媒体最喜欢的戏码。
而并不出人意料地,一名来自BBC科技频道的记者率先抓住了这个话题点。
他立刻举手提问:
“特莱先生,您提到Helion的脉冲路线避开了长期维持等离子体的难题,但就在上周,华夏的西南物理研究所宣布,他们的HL2A托卡马克装置实现了长达4175秒——也就是超过69分钟的稳态高约束运行,并声称实现了净能量增益。”
“您如何看待这一突破性进展,又认为哪一种路线更代表聚变能源的未来?”
这个问题尖锐且极具话题性,瞬间将东西方在聚变领域的竞争态势摆上了台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卫·特莱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NBC的直播镜头也紧紧锁定了他。
特莱脸上的公式化微笑似乎收敛了一瞬。
他略微沉吟,似乎在组织语言。
然后以一种颇为小心翼翼的态度开口:
“首先,我必须强调,脉冲聚变和稳态聚变,是探索可控核聚变实现的两条重要且各有优缺点的技术路径……它们之间并非简单的取代关系,而是基于不同物理原理和工程理念的探索,在最终实现聚变能源商业化的道路上,两者都面临着各自的挑战,也可能在未来找到各自最适合的应用场景。”
这番开场白显得颇为公允。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质疑:
“但是,”特莱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关于华夏西南物理研究所宣称的消息,基于目前公开的信息和我们对聚变物理及工程极限的理解,我个人,以及Helion Energy的许多资深物理学家,都持有严重的保留态度,甚至……倾向于认为其真实性存疑。”
“哗——”
尽管几天以来,关于此事真伪的讨论就从未停止过。
但如此直接、公开地对华夏方面所发布的成果提出质疑,还是第一次。
会场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BBC记者简直两眼冒光,恨不得把“你们快打起来”的盼望写在脸上,立刻追问:“特莱先生,您这样判断的具体理由是什么?HL2A是基于原德国ASDEX装置改造的,其设计本身具备一定的长脉冲运行潜力。”
特莱既然敢率先开炮,自然是心里有一定底气。
他立刻抛出了最核心的质疑点:
“要实现并维持长达一小时的、稳定的高约束模式等离子体,其物理过程极其复杂,涉及磁流体不稳定性、湍流输运、边界局域模控制、杂质控制等成百上千个相互耦合的条件,需要世界上最顶尖的超级计算机,进行海量的、高精度的数值模拟。”
“而众所周知,由于在先进半导体制造领域遭遇的瓶颈,华夏方面已经无法稳定获得最先进制程的高性能计算芯片,这势必导致他们在E级超算的研发、部署和实际应用方面出现困难……甚至可以说,华夏已经在事实上被排出了这一领域的竞争。”
特莱的目光变得锐利,语气也刻意加重:
“这就像试图仅凭心算去解一个包含数百万变量的方程组,因此在缺乏足够算力支撑的情况下,宣称取得如此‘突破性’的进展,其科学基础和工程可信度,是存在根本性疑问的。”
这个理由,直接切中了当前科技竞争中最敏感、最受制于人的环节——算力。
将聚变突破与半导体芯片卡脖子问题挂钩,似乎极具说服力和攻击性。
而在说完这些之后,特莱似乎仍然有些意犹未尽。
遂又补充道:“实际上,更引人质疑的,还是成果的‘可验证性’与‘工程转化’问题……换句话说,如果华夏方面真的取得了如此惊人的突破,那就应该像自己的Helion Energy一样开始建设商业化运营的聚变电站,而不是只在纸面上做文章!”
这句话说得确实威武霸气。
不仅镇住了现场的一众记者,也让万里之外正在收看发布会直播的华夏知情人士们哭笑不得。
“雷院士。”栾文杰看向雷文成,语气中透露着十分的怪异,“这可是赤裸裸地在给咱们……或者说是给你们核建集团下战书呢!”
而后者则露出一副“闹麻了”的表情:
“您放心,以现在整个项目得到的资源支持,如果不能让示范堆赶在这个什么Helion Energy之前并网发电,我就自己给工程院写封信,摘了这个院士的帽子!”
第1676章 根基与蓝图
与此同时,常浩南其实也在开会。
甚至,也同样在工建委的大楼内。
只不过是在他的总顾问办公室里。
只不过,会议主题却跟Helion Energy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实际上,自打建设核聚变示范堆的报告被打上去之后,他就没怎么再闲下来过,而是一直穿梭在京城和庐州两地,参加各种项目准备或是学术研讨会议,根本没空去关注大洋彼岸的一家商业初创公司。
对于如何建设一座聚变堆,常浩南的心里其实已经大致有数。
但要想让这样一个几乎是从零开始的庞大工程真正落地,光靠他自己肯定是无法实现的。
更何况按照目前的呼声,以及决策层所吹出的风向来看,常浩南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会担任整个聚变示范项目的总负责人。
而建造一个电站,又是比单纯建设一座反应堆更加复杂的任务——
必须同时协调土方工程跟核电工程两个方面的进度,尽可能做到资源的合理配置。
也就是常浩南此时正在做的事情。
“常总,彭总,按照初步选址意向和前期踏勘反馈,我们集团旗下的北方建设公司已经组织精干力量,开始在辽西地区的候选范围内进行详细的地质测绘和工程勘探作业。”
正在进行汇报的是华夏土木工程集团的总工程师,胡长贵。
不远处的幕布上则展示着辽西某区域的地形图、地质构造剖面以及初步的勘探点分布。
上面还标注着丘陵、谷地和几处相对平缓的台地。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胡长贵指着屏幕上的几个区域,“目标区域的地质条件总体稳定,基岩埋深和承载力符合大型厂区建设要求,这是利好。”
随后,他话锋一转,指向地图边缘的交通网络,“但挑战在于,当地现有的交通基础设施相对薄弱。主要的公路等级不高,运力有限,且距离最近的铁路货运枢纽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调出另一张图,上面标注着从最近的干线公路和铁路站场到候选厂址的模拟运输路线。
“考虑到示范堆建设期间,以及后续运行维护中,需要运输大量超重、超大尺寸的预制构件、重型设备、特种材料,以及海量的常规建材……我们初步计划在示范堆主体正式动工之前,先行修筑一条连接主干线的二级公路,以及一条专用的支线铁路,直通厂区核心建设区域。”
常浩南的目光在图纸和胡长贵的分析间移动,听到胡长贵的计划之后,方才开口道:“工程量方面的问题,不必过于担忧。”
“决策层对这个示范堆项目的态度非常明确:不惜工本,全力保障……而你提到的公路和铁路配套,属于非电力类的基础设施建设,预算不在那750亿的示范堆专项之内,工建委到时候也会协调落实,另外辽省地方对引入这样一个国家级重大项目积极性很高,委里会派人去沟通,看他们能否分担部分配套资金。”
胡长贵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作为土工集团的掌舵者之一,他深知这个项目的特殊性。
示范堆核心装置这块“技术最硬、利润也最透明”的蛋糕,毫无悬念属于核工业建设集团。
电厂本身的常规岛建设,预算同样卡得极紧。
唯有这些前期配套的土石方、路桥工程,才存在符合市场规律的利润空间。
然而,常浩南的目光却并未离开胡长贵。
后者刚才的反应,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胡总,我理解企业需要合理的利润空间来维持运转和发展,这是市场规律。”
他敲了敲桌面,开始给胡长贵上压力:
“但这个项目是国运所系,是无数科技工作者心血凝聚的希望,意义远非寻常商业项目可比……其中的审计之严,监督之密,胡总是老土木了,应该比我更有数。”
他稍稍顿了顿,让话语的分量沉下去:
“所以,利润,也只能是合理范围内的,在示范堆项目上,无论是道路、铁路还是任何一块砖一片瓦,都必须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不能出任何乱子。”
胡长贵心头一凛,脸上的郑重瞬间化为肃然,立刻表态:“常总放心!土工集团有觉悟,更有纪律!绝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出任何纰漏,砸自己的招牌,更不会给国家添乱!”
他语气斩钉截铁额角甚至微微见汗。
“好,我相信土工集团的专业素养和国家队的担当。”
常浩南见提醒的效果达到,语气也缓和下来:
“另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辽西选址方案最终确定之前,你们做的所有前期规划和设计草案,都必须先跟北方军区方面通个气,得到他们的书面认可。”
胡长贵明显一愣:“北方战区?”
他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
“嗯,示范堆及其附属区域,将划定为最高等级的战略设施。”常浩南解释道,“所以北方军区会专门成立一个直属的防空反导旅,负责空天防御,同时,还会抽调一个PAP支队,常驻负责地面警戒任务。”
“配套基础设施,从道路走向、桥梁承重、隧道结构,到变电站位置、通信管线敷设,都涉及到平战结合、军民两用的要求……常理上说,防空部队和PAP都没有特别超规格的装备,工程机械能过的地方他们就能过,但多问一下总没坏处。”
在军改之后,各战区也以法律形式获得了对所辖区域内PAP单位的指挥权限。
因此整个示范堆工程的安全保卫工作,也被北方战区一肩扛下。
而土工集团的任务也不仅仅是修路盖房,而是在构筑一个具有战略防御功能的综合基地的基础。
不过,这对于胡长贵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军地协作对于双方而言都历来是老大难问题,谁也不想碰的那种。
但这种时候,不上也得上了。
“明白了常总!”胡文贵回答道,“我们一定确保规划设计满足军民两用标准,后续施工也严格按此执行!”
“嗯。”常浩南点点头,视线转向彭觉先,“那彭院士这边呢。”
“等离子体研究所目前集中了所有氚工艺专家,正在全力攻关氚回收和氚提取技术的工程化放大验证,这是示范堆燃料循环的核心环节之一,目前小型试验装置运行稳定,正在向工程级规模推进。”
彭觉先调出平板电脑上的几张照片和数据图表:
“另外,第一批工程级的铜氧超导线材也已经运抵庐州,并通过了性能测试,从上周开始一直到昨天,我们顺利完成了对EAST装置上其中一个原低温超导磁体模块的替换,后续将进行替换模块的单独性能测试和整个纵场系统的联合调试,积累运行数据,为示范堆磁体系统的最终设计定型提供关键支撑。”
显然,在最关键的磁流体动力学理论得以完善之后,相比于“建设”过程所涉及到的工程问题,示范堆本身面临的阻碍反而没多少了。
常浩南脸上也露出欣慰的表情:“很好!EAST的这个超导验证模块是示范堆的‘探路石’,数据至关重要……我下周会再去一趟庐州,跟等离子体所的同志们一起,详细分析这批测试数据,看看能不能挖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办公室内的讨论气氛渐趋尾声,胡长贵和彭觉先开始整理各自的资料。
常浩南也准备结束这次会议,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两声清晰的敲门声。
“请进。”常浩南抬头应道。
门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