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浩南陷入沉默,重新将目光投向还在运行着计算结果的大屏幕。
栗亚波在旁边等得有些坐立难安,但也不敢打扰自家导师的思考——
当然实际上,常浩南并不是真的在思考。
而是稍微开了个挂。
只不过眼前的问题确实复杂,哪怕是挂,也要耗费一些时间才能给出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亚波,”漫长的等待过后,常浩南突然开口,重新打破了沉默,“我有个想法。”
他当然不可能说我已经把结果给寻思出来了,只能以猜测的名义让对方去验证。
“您说。”
栗亚波凑到跟前,
“既然之前对一维阵列的计算没有问题,那就说明整个模型的出发点是没错的。”常浩南说道,“所以,大概率是把其中某种理论或某种算法扩展到高维阵列的过程中,忽略掉了某个变量……”
他打开笔记本,直接从栗亚波工作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在上面边写边解释:
“而考虑到我们这套体系的特点,会出现在升维过程中的新变量,最有可能的就是载体表面的曲率半径……”
栗亚波凑近细看,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基底的高曲率,会显著改变负载原子的局域环境?”
“嗯……”常浩南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笃定,“高曲率表面会强烈地扭曲局域的电子结构,导致电荷分布不再是均匀的,出现高度局域化的热点。更重要的是,它会在原子尺度引入强烈的应变效应。”
他在笔记本上画出了一个结构示意图:“而反过来,当两个高活性原子以特定构型负载在这样一个高度弯曲的表面上时,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它们与基底之间的键合,也会进一步造成这种应变场的显著调制……”
“……”
一套理论说下来,栗亚波懂没懂不知道,但常浩南自己的思路倒是清晰了不少。
最后,他欻地一下把刚才写满的两页纸撕下来,放到栗亚波手中:
“没错,下一步可以朝这个方向进行研究!”
栗亚波终于回过神来,低头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图示和公式,眼中充满了兴奋。
但很快又露出一丝忧虑:
“如果要把基底曲率这个变量,以及它引发的应变场、电荷重分布效应都作为关键自变量纳入模型,并且要考虑它们与阵列构型的动态耦合……这计算量……”
“恐怕会比现在提升一个数量级不止。”常浩南平静地接话,“变量维度会激增,需要更复杂的多尺度模拟方法,计算资源和时间都会成倍增加。”
栗亚波的表情顿时有点垮:“那……这……”
“不必着急。”常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商品化的TEM-APT联用设备还早,最快也得一年后才能到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修正模型……甚至可以多去尝试几个方向,科研嘛,指不定什么东西会有用呢……”
……
几乎与此同时。
连海化物所。
王令骁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张韬院士的办公室,怀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连门都没顾上敲。
“张老师!张老师!”他微微有些气喘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讶和不安的神色。
正伏案审阅一份项目书的张韬看见王令骁这副模样,还以为是实验室出了什么状况,心头一紧:
“怎么了令骁?哪组反应出问题了?还是设备?”
“不是实验。”王令骁摇摇头,“我收到了一份邮件……”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到办公桌上,手指指向屏幕最顶端:
“您看看这个!”
张韬疑惑地戴上老花镜,凑近屏幕,点开邮件详情。
发件人地址后缀清晰可见:@du——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
内容措辞优雅,充满学术气息。
先是盛赞了王令骁所作出的杰出工作,并称其“展现了非凡的洞察力与潜力”。
接着,热情洋溢地介绍了IAS的学术传统和顶尖的研究环境。
最后询问王令骁博士毕业后是否有意向加入IAS,与世界顶尖学者共同探索科学前沿,并承诺提供极具竞争力的待遇和完全自由的研究支持。
张韬看完,反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篇Nature论文还真是立竿见影,这才刚发表没几个月,就已经被别人给盯上了。”
他换上一副半开玩笑的语气:“可以,邮件留着吧,能让IAS主动招揽,以后说出去也是个长脸的事情。”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爱因斯坦和冯·诺依曼都待过的地方。
当得起如此评价。
并且张韬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学生真会被挖走。
然而,王令骁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加凝重。
他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张老师,我刚才特意私下问了我们课题组另外几个人,包括李师兄、赵师姐他们……结果,好几个人都说,最近也收到了类似的邮件……”
“都收到了?”张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内容一样?”
“不完全一样,”王令骁语速很快,“发给我的来自IAS。李师兄收到的是麻省理工学院材料系一位讲席教授的邀请函,赵师姐收到的是加拿大皇家科学院的,还有小刘,是陶氏化学,待遇开得非常高……”
第1575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张韬的心猛地一沉。
他还没自信到相信自己的学生如此抢手。
更何况,其中有些名字在学术领域对他毫无威胁,只会在教育领域让他颜面扫地。
诈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否决。
其它人的情况不知道,但眼前王令骁邮箱里的这封,绝对是如假包换。
这不是偶然的学术猎头行为,更像是一张精准撒开的网!
张韬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升起。
他突然想到了最近央视的专题片。
“围猎……”
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中蹦出。
“你问过所有人了吗?课题组里还有谁收到了?”张韬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我不敢大张旗鼓地问,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者打草惊蛇,就悄悄问了几个熟悉的人……”王令骁摇头:“大概有一半明确表示收到了,另一半有可能是真没收到,也有可能是没注意邮箱。”
这类邮件确实有很大概率被直接归类为垃圾邮件,不会出现在收件箱里。
但问题的严重性还是远超想象。
连海化物所是国家级研究所,但并非保密单位,管理上相对开放,人员背景虽然经过审查,但在“糖衣炮弹”面前,尤其是面对世界顶级学术圣殿的诱惑,谁能保证百分百的定力?
更关键的是,项目涉及大量合成、表征、测试,流程复杂。
即使核心成员可靠,一些外围的实验助理、测试员、甚至负责清洗器皿的学生,也可能有意无意地接触到关键样品碎片、测试数据打印稿、或者实验室电脑里未及时清理的中间结果。
保密,在他这里存在着天然的、难以彻底堵死的缝隙。
张韬不再犹豫,立刻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专线电话,直接拨通了常浩南的号码。
火炬实验室。
常浩南刚回到自己宽敞却略显冷清的办公室,倒了杯水还没喝上两口,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就急促地响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连海化物所张韬,他立刻接起。
“张院士?这么晚还没下班?”常浩南瞄了眼窗外已经渐黑的天色。
“常院士。”张韬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完全没有闲聊的意思,“刚刚所里发现一个紧急情况,需要跟你沟通。”
随后,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将王令骁发现的情况快速叙述了一遍。
“……邮件来源确认过,基本是真实的官方渠道。时间集中,目标明确指向项目核心成员。我判断,这不是普通的学术招聘,极有可能是一次有组织、又针对性的行动……甚至,不排除是某种掩护,为窃取信息的行动进行干扰。”
“您那边有什么打算?”常浩南没有马上给出意见,而是询问了张韬的想法。
“坦白说,压力很大。”张韬回答道,“化物所的性质你是知道的,开放研究,人员流动相对正常……我们虽然对项目核心成员都做过背景审查,但研究流程长,环节多,外围人员接触敏感信息碎片的风险客观存在。”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
“以化物所现有的安保和保密措施,对付普通商业间谍或许够用,但面对这种国家力量支持、不计成本的系统性围猎,我……没有十足把握能确保信息滴水不漏。最稳妥的办法……”
张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恐怕是把整个镍钴双元阵列材料的研究项目,包括所有核心人员、关键样品、数据,全部转移到你们火炬实验室进行。你们那边的安保级别和保密环境,才是铜墙铁壁。”
常浩南几乎没有思考,立刻否决:“不行,张老。这个方案不具备可操作性。”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真实原因无法明说——火炬实验室还负责着其它更加机密的研究项目,绝不可能让大量外部人员和设备进驻,徒增泄密风险。
他只能换一个理由:“动静太大了。整个团队、设备、样品、数据迁移,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说火炬这边空间和资源都高度饱和,实在没有余力容纳这样一个完整的研究组。”
电话那头的张韬沉默了几秒,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的提议过于理想化。
他叹了口气:“是我想简单了。那……眼下怎么办?加强化物所这边的保密力量?向上级申请增派安保人员?对所有接触项目的人员进行更严格的背景复查和监控?”
这些措施虽然必要,但显得被动且效果存疑。
常浩南脑海中飞速盘算着。
被动防御永远防不胜防。
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刚才在计算中心与栗亚波讨论时,看到的那几份实验报告中三类差异巨大的样品性能——
特别是那些催化有害副反应的“毒化”样品和极易粉化的“脆弱”样品。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出来。
“张院士。”常浩南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只有千日防贼,没有千日做贼,不如引蛇出洞,或者……给贼一个‘假宝贝’。”
“哦?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