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显资烧的这一日, 和宋栩有关的人也赶着去断去与宋栩的联系。毕竟就算宋栩活了下来, 斋戒不诚一事, 陛下也必不会再重用他。
比起贤臣,当今这位更需要的是忠臣。
自陛下登基以来,在修行一事耗费不少财力, 敢直言敢劝谏的贬了一批又杀了一批, 最后上来的都是宋栩之流。
去年的初雪来得太迟,钦天监有位读书读昏了头的芝麻官在朝廷上言“云驾欲追千岁鹤,桑田空待一犁雪”, 被陛下拉去殿外杖了十板子。
当时的东厂提督太监还不是孟回,是另外一位人物,就这十板子让那芝麻官丧了命。事后陛下又反诘“朕只是打他十板子, 东厂的人怎这般下手没轻没重。”
便将那本就老得不行的提督给贬下去了。
孟回这才被王祥提了上来。
此事之后,朝臣再不敢劝谏。
文人不怕天子怒,只怕圣上最后一句“朕没有这个意思,是东厂或者锦衣卫下手重了些”。
彼时满腔忠肝义胆,留在青史上都成了笑话。
名和利总得图一个罢,一个都不图,就为天下苍生,这种人在此朝是上不来的。
容显资入宫前便对“锦衣卫”和“东厂”这个职位的公关作用有一定感触,此刻她赌对了。
偶有受过宋栩恩惠的愣头青觉得此事蹊跷,也都怪在妖女容显资头上,只道圣听蒙蔽。
被宋栩连累了的官则更憋屈,连拉容显资一道上路都困难,毕竟容显资手里捏着三大殿的砖石,又被圣上亲自下旨打了一百板子。
总归万千纷纷扰扰,污言秽语,最后七分压在了容显资头上,三分怪在了宋瓒身上,偶尔几句关于当今圣上的,也都是不痛不痒。
毕竟凝灰阁的案子,就和断容显资杀了赵静姝的案子一样,走白纸黑字是挑不出什么差错的。
要说疑罪从无,那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事情了。
这叫第一日还砸了孟回一头茶的靖清帝,第三日居然和孟回说,叫他私底下赏点容显资什么。
容显资说请赏她面圣的机会。
就这样第三日禁闭后,容显资被搀扶着到了靖清帝面前。
她几乎是被拖着来的,那搀扶的宫女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她也撑不住。
容显资恭谨地请安,头上靖清帝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扶她到那软榻上躺着罢。”
旁边伺候的孟回听得眼睛一亮:“容尚功还不谢恩,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那靖清帝问容显资为何面圣,容显资叩首,直言自己有愧陛下厚爱,没有护住裕王殿下,特来谢恩陛下赏的一百板子。
靖清帝看了容显资很久,问了最后一个问。
裕王走得痛苦吗?
容显资答不知,只得问宋佥事验尸结果。
出殿后,孟回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问容显资怎么想到把赏赐换成谢恩那一百板子的。
容显资脸色苍白,却还是带着一股气回了孟回。
都是封建大爹,屁股一撅老子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七日后,对宋栩的罪有了定数。
抄没家产,秋后问斩。
容显资听见这消息时,正哀求阿婉不要下厨,如有必要她宁可重伤上前线为组织准备后勤。
她挑眉:“意料之喜。”
孟回道:“得是宋瓒那边发力了。”
容显资难得在和宋瓒有关的事情上点头:“我以为这么一闹最多让宋栩下野,毕竟这么多年的政治积累。”
她幽幽叹了口气:“果然还是生儿子有用啊!”
听这话阴阳怪气得孟回忍不住笑,却觉得自己一个宦官笑个鬼,硬是把自己五官扯得四分五裂的。
孟回小心给阿婉挡着烟,转头朝容显资道:“你要不要求求本厂臣,带你去抄宋栩家,威风一把。”
容显资嗤笑一声:“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你求着我才对。”
容显资一语成谶,靖清帝居然真让容显资和宋瓒一道去抄宋栩了。
对此容显资表示,既然她活下来了,说明靖清帝愿意用她,自然巴不得把所有脏事让她去干,最后就杀她一个,非常划算。
比马嵬驿杀杨玉环还划算。
孟回听着这话不知怎么接。
容显资嬉皮笑脸道:“你不懂,风浪越大鱼越贵,姐不一定早死。”
看着孟回一脸茫然,容显资摆摆手:“算了,我们年轻人跟你们这些老古董聊不到一块去。”
和容显资一道去的自然是抽调的东厂宦官,方一出宫门,容显资就看见了宋瓒。
宋瓒看见孟回神色一冷。
他缓步走上前:“你身子可以吗?”
容显资耸肩:“不行也得行啊,毕竟陛下的事情。”
容显资没再搭理他,直接上了马车,昨夜想到要抄宋府,她兴奋得有些没睡好,想在马车上眯一会儿。
宋栩被自己儿子抄家这事已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宋府门前可谓万人空巷,见东厂和锦衣卫到了也只是后退了几步。
宋瓒下马,想去扶容显资下马车。
容显资没搭理,直直跳下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宋府高门,忽然想起上一次这么看这块“敕赐宋府”的匾额,还是归京时和玹舟一道来拜访季夫人。
容显资刚下马车,人群中便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宋瓒带着自己夫人抄自己爹啊?”有人认出来容显资是当日在城门楼上的撒金抛币的人。
知情人道:“什么夫人,眼下这是容尚功。”
耳边纷扰,容显资恍若未闻。
宋瓒看着仰头看匾额的容显资,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宋府的人,你打算怎么?”容显资问。
“接祖母去我府上,其余人自求多福。”宋瓒答
容显资点头,大步走进宋府。
正堂里,老夫人抓着抱琴的手,呢喃着什么,身上却有些止不住发抖。
容显资和宋瓒并排走进,老夫人看见容显资的脸时,瞬间怒上心头,她撑着拐柱站起身,接连走了好几大步,指着容显资鼻子骂道:“你个狐狸精,就是你挑唆了我儿和我孙,惹得我宋府不得安宁,你个毒妇!你现在来是做什么,看老身的笑话吗?”
她又哭丧脸对着宋瓒:“瓒儿,你不要被这毒妇迷了心智啊,休了她,快,休了她!”
容显资由着老夫人破口大骂:“看来府上人担心您老人家身子,没告诉您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她说话的语气平淡。
容显资忽视怒发冲冠的老夫人,环视着宋府正厅,随后坐在了主位上,姿态很是随意,她微翘着二郎腿,感受了好久才道:“也没什么特别,怎么一坐上这,就颐指气使起来,忘x了自己来时路呢?”
老夫人见容显资坐在了只有她和宋栩能做的位置上,几乎气绝。
容显资凝视着老夫人衰老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想到了自己在她院子里挨的那一棍子。
良久,容显资别开眼神,压下心头思绪:“先抄老夫人院子。”
闻言老夫人脸色煞白,她向宋瓒投去求助的目光,宋瓒却未有反应。
“老夫人别看你孙儿了,”容显资语气散漫,从怀里拿出一令牌,走到老夫人面前,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在抄你儿子家这件事上,我比你孙子说话的分量更重。”
宋瓒抄的走章程,容显资抄的可就直接去内廷了。
此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靖清帝旨意刚下时,大臣骂容显资的折子孟回批红都批不过来了。
老夫人看着那令牌,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
她嘴唇翕动,半晌才喃喃一句:“你一妇道人家,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呢……”
如果是宋瓒抄,老夫人或许还能转圜一下,给自己留点金银傍身,但如果是容显资来抄,她大抵余生都只能仰赖宋瓒了。
但宋瓒待她并不亲厚。
季筝言已经回了季府,她再也拿不起什么老夫人的架子了。
思及此,老夫人几欲崩溃,脸色涨红,一把将拐杖砸在地上,嘶吼道:“你一女人,不守妇道,于礼不合,有什么资格拿这这牌子颐指气使,你只是个女人……”
“皇权特许!”
容显资打断了老夫人的吼叫:“你拿我是个女人规训我,没想过为什么会有这规训吗?”
她看着眼前老人:“你说于礼不合,现在‘礼法’本人给了我这资格,你还没明白吗?”
容显资不再和老夫人说话,她以为自己这一日大概会很痛快,可现在的心情却有些不上不下。
她哑声道:“宋佥事,你先让人带老夫人离开吧,她年纪大了。”
宋瓒一直看着容显资,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摆了摆手,让人带老夫人去了他府邸。
一旁的抱琴一直不敢抬头看容显资,容显资走到她身边,轻声开口:“那日宋栩想了结我,是你去通风报信的,是吗?”
抱琴颤颤巍巍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希翼。
“你跟着我吧,我在季家给你找份活计。”
她说完,又道:“没事,你自己想去哪去哪,陛下宽厚,只抄家,不籍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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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栩多年积累,必不能一日抄完,容显资只将宋府上下清点了一番,此后的半月估计都有得忙了。
她有些累,却不想休息,一抬头,晚霞烧向天边,倒是和现代没什么区别。
她忽然很不想回宫里。
容显资没和任何人说话,自己默默走出了宋府,身后宋瓒看着她离开,不知在想什么,却没有阻拦。
天色大暗,她买了串糖画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打更人敲梆子,她才回过神来。
估算了一下她此刻站的地方和紫禁城的距离,容显资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