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本就素雅的府邸又披麻戴孝, 更显悲凉了。
然在规格之内, 仍可见其富足。广亮大门规制,虽素面朝天但木料厚重。青瓦单调,却色泽光润。
门口管家应该等了许久, 见马车停下就大步上前,哈腰含笑:“公子回来了,这位便是容姑娘吧?”
容显资礼貌回笑。
“李叔, 劳烦先带我去为父亲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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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到,季玹舟同容显资便到了祠堂门口。
容显资家里刨地三尺,四家姓里都挖不出一本族谱。她看着祠堂的黑漆门,有些无措扯扯季玹舟衣角。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祠堂的规矩。”
季玹舟牵过容显资的手,捏捏她手心:“你就算哪步不合礼制了,又有谁能说你一句?”
旁边的管家侧眼撇了一眼,到底不敢说话。
进门便是牌位,一边的丫鬟奉上三炷香给季玹舟,容显资随后伸手,却和丫鬟大眼瞪小眼。
丫鬟有些慌张,按理容显资尚未同季玹舟结亲,并无必要上香。
季玹舟柔声开口:“阿声,你愿上香吗?”
容显资没意识到这些,她有些懵:“我没有不乐意,而且来都来了,不上香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季玹舟朝丫鬟道:“劳烦替阿声理三炷香。”
四下仆从相互张望,也无一人敢言于礼不合。
容显资学着季玹舟跪拜了三下,把香挨着季玹舟的插好,一旁上了年纪的婆子想说些什么,被管家轻拍了一下。
季玹舟看着凑在一块的六根香,淡淡一笑,指着下方一个牌位:“这是我父亲。”
容显资点点头,想了一下,朝那排位鞠了个躬:“叔叔好。”
想了一下,又改口:“伯父好。”
她看见了旁边是那庶叔的牌位,又侧眼看了看季玹舟脸色,想了一下,上手把那牌位给打了下来。
一旁仆人皆敛声屏气,不敢抬头看一眼,暗道此女甚是大胆,却听见自家公子轻笑了一声。
“阿声,我没那么脆弱。”
容显资又抬脚把那牌位踢开:“有些事你不好做,我来吧。反正我也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李叔,”季玹舟抬手“麻烦将庶叔牌位另起一处,按礼庶出子女无后不供祖祠,更何况他乃犯律之人。”
季玹舟不是这般迂腐之人,容显资知道他就是厌恶这庶叔,哪怕这庶叔是嫡出,他也会另寻由头。
那李叔犹豫两下,挣扎开口:“这牌位,是……是夫人放的。”
季府的夫人,就是季玹舟母亲。
容显资感觉到季玹舟身子晃了一下,她伸手扶住季玹舟后背,走上前捡起那牌位单手捏碎:“我出钱,给他供外面去。放在这让别人知道了,说你们不服天子之法怎么办。”
说罢抬手把那碎木扔到门外,结果却见一枯瘦如柴的素手将其捡起。
见到来人,下人皆恭谨行礼:“夫人。”
季母坐在轮椅上,身形干瘦,裹在素净的青缎比甲与棉裙里,空荡荡的。细看之下,骨相极其清俊,衬得那双沉静的眸子愈发幽深。
母子二人有七分肖似。
进府之前,容显资多问了一嘴季母名字——赵静姝,静女其姝。
赵静姝没有抬眼看自己亲生儿子,而是拿出丝娟细细擦拭着那碎了的排位。容显资注意着季玹舟脸色,并未开口。
季玹舟躬身行礼:“不肖子季玹舟,拜见母亲。”
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祠堂内,良久未有回音。赵静姝只当未听见一般,专注擦着牌位。
虽然知晓内情,明白眼下局面母子二人各有难处,她不该干涉。可容显资看着季玹舟这般,还是感觉心被攒住一样。
反正人心都是偏的,管他呢。
容显资扶住季玹舟有些发抖的手臂,干脆开口:“伯母,那牌位是我弄碎的,与玹舟无关。”
此时赵静姝终于抬头,她眼神十分黯淡,没有一丝光彩,看着容显资良久:“容显资?”
祠堂内二人皆一愣,不知传闻疯癫,耳目闭塞的赵静姝是怎么知晓容显资名字的。季玹舟抬步想挡住容显资,容显资却制止了他。
“是我,容显资。本欲拜见过玹舟父亲后去看望您,不想您却先来了。”
如果知道您在,我确实也不至于当着您面把牌位弄碎。
看着赵静姝黯淡无光的眼神,容显资愈发愧疚。
不料赵静姝却未曾怪罪,转动轮椅便离开了。
“来我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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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显资以为赵静姝那句“来我房间”是对季玹舟说的,不想季玹舟甫一踏入赵静姝的院子,便有一茶盏砸来。
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季玹舟并未多言。他站定良久,长舒一口气:“阿声你进去罢,母亲身边未有习武之人,她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只管走便是。”
容显资未答,有些担忧看着季玹舟。
察觉容显资有些替他难过,他笑笑摸摸容显资的脸颊:“无妨,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赵静姝的院落算不得富丽,却十分雅致,假山池塘,水榭凉亭。只是不知是不是与这三年外传的赵静姝疯癫有关,院中草木都已枯萎。
容显资被赵静姝带到卧房里会面,或许是赵静姝脾性的缘故,院落竟无一奴仆伺候。
在如此私密的地方,容显资有些不自在,但她记挂着祠堂的事:“抱歉,我并不知道……”
“你扔了那牌位,”赵静姝打断了容显资“我十分开心。”
这话让容显资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迟疑片刻:“您寻我是何事?”
“你喜欢季玹舟?”赵静姝反问。
她说的是季玹舟,不是“我儿子”抑或其他。容显资点点头:“两情相悦。”
赵静姝终于正眼看她:“你爱他吗?”
此问容显资一瞬间答不上来。
爱他吗?
容显资自己也不知道。她从小到大零零散散也喜欢过几个人,谈过几段世俗恋爱。但确实不曾把谁放在过心上,分手后惆怅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思索片刻,她明白这么一会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了,只道:“玹舟,在我心里,与旁人很不相同。”
这个回答很微妙,赵静姝不由得笑了一下。她可能很久没笑了,所以听起来有些别扭。
“我不喜欢季玹舟,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爹是谁。”赵静姝道。
这话有些石破天惊,容显资没想到赵静姝会跟自己说这种事,一时不知作何回应。
赵静姝没管容显资,自顾自继续讲:“我和季家这两位的事情,想来季玹舟也跟你说过了,我便不赘述了。”
她将轮椅推得往前了一点:“按理季玹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应该爱他,对他好。但我做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容显资嘴唇微张,在用词上斟酌了很久:“因为您担心玹舟是季父的孩子。爱他的儿子,会让您觉得背叛了你自己。”
闻言赵静姝一愣,随后两眼放光,有些骇人地笑了起来:“没错。但对,也不对。如果他是他庶叔的孩子,我也不会爱他。”
容显资微微点头,季家庶叔在赵静姝被他兄长强娶后的次月便成亲了。于赵静姝这般敢爱敢恨的女子,必是又一道心结。
刚才情绪太激动,赵静姝有些扛不住,她连着咳嗽了两声,推开容显资端来的茶水:“所以你现在猜到季玹舟庶叔为何没有孩子了吗?”
容显资哑然。
她留意到赵静姝称呼玹舟父亲和庶叔时,都避开了名讳,这是连名字也不想提了。
“是您的手笔?”
赵静姝点点头:“你不觉得我恶毒?”
容显资看着赵静姝空荡的衣衫,干涩开口:“理解。但我乃局外人,实无资格多言。”
其实她有些觉得季家庶叔的妻子无辜,但此时此刻,这话不应该在赵静姝面前说。
整个季家,都是荒唐的。
赵静姝将容显资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容显资以为她会过问自己的情况,比如何地人士,父母年岁。结果她只转过轮椅,背着容显资摆摆手:“时间差不多了,你走吧,去和季玹舟拜访他姑母罢。”
容显资有些茫然,她没想到赵静姝唤她来,只为了同她说说旧事。除了同为女子,她想不到赵静姝有什么理由,同她这个陌生人说这些。
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赵静姝开口:“你是有什么想问的?”
容显资想到了季玹舟第一次去现代时,在车上对她说的话。她问:“这三年,为何外面传你疯傻?”
赵静姝有些自嘲笑笑x:“是季玹舟想知道吧?”
“没什么,就是他庶叔想杀我,但又怕我死了后,季玹舟姑母回季府吊唁发现异常。思来想去给我灌了神志不清的药,”赵静姝语气十分平淡,好似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被他灌了第一碗,导致身子成了这样,后面的药我想法子吐出来了。”
突然,她转过头,咧开嘴角朝容显资笑:“所以我现在有点疯,你别介意。”
这一笑让容显资白日也觉森然,她行过礼,便离开了。
出门前,容显资看着赵静姝的背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季家这一辈仅玹舟一人,皆是您的缘故。您动机繁杂,但其中是不是也有,让季府一定会落到玹舟手里的考量。”
话落良久,赵静姝始终缄默。这个问题,容显资也并未盼望赵静姝会回答,她留下一句告辞,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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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落已是未时。可今日不知怎的,天始终阴沉沉,未见一丝日光漏出。
季玹舟还站在她进去时他站的地方,见容显资归来,掩下心思,淡笑着道:“可觉疲惫?”
容显资摇头:“一点都不累。”
季玹舟给她揉揉后颈:“那你要随我拜访姑母吗?”
“自然,我也去给阿婉撑腰。”
季玹舟笑笑,牵着容显资便离开了。容显资看着季玹舟背影:“玹舟你不问问你母亲同我说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