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没有任何迟疑,委屈和不甘心,容显资猜不透季玹舟说这话是什么感觉,她只能听出季玹舟费劲全力也掩盖不住的后怕,吊儿郎当的嘴角平了下来,将发巾放下。
“我也以为我会放弃你,”她看着季玹舟,缓缓开口“我很累,我在我的世界现在面临很紧要的局面,要应付很多人,我把这里的生活当做度假,可你不见了之后我发现我每月就回不去了。”
听到这话季玹舟瞬间显出无措:“抱歉我不知道我不见了……”
容显资打断了他,依旧用那平缓的声线:“但我发现,比起你消失可能代表的麻烦,我居然更关心你去了哪里。”
那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出现了情绪,她又说了一遍,带着疑问:“我居然更关心你去了哪里。”
这些话传进季玹舟的耳朵里,他万分愧疚于让心爱女子的悠闲生活出现波澜,可他可耻地发现,他居然窃喜于容显资对他的在意。
季玹舟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像比雨声更汹涌。
像是认命了一样,容显资长舒一口气,带着点自嘲笑了笑:“我确实更关心你去了哪里。”
她看着床榻上似乎凝成木雕泥塑的人:“你呢,季玹舟,你难道不关心我在哪里吗?”
这句话是疑问,可容显资的语气,姿态和眼神,都是在说——你关心我在哪里。
他那些秘而不宣的心思终于大白,那些相互陪伴的时光终于再现,那些不确定的惶恐终于有了安土,此刻又一道雷劈下,响声不大却十分亮堂,照得容显资宛若神女,季玹舟第一次觉得她离自己站得太远了。
太远了她站得。
他感觉到自己终于动了,浑身伤痕和病骨牵扯着他肉体凡胎,虽然痛苦却甘之如饴,他抓住了容显资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
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自己怀里,不是黄粱一梦也不是因为折磨而产生的幻觉,他埋在容显资肩颈处,贪婪地沉溺在她的芳香里。
不消片刻,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回抱住了他,一寸寸抚摸过他的脊骨,隔着衣衫他却感觉到那指尖的温度在灼烧自己的皮.肉。
待那手指抚过自己脊背后,彻底环住了他,甚至还用力收了一下,那力度或许顾忌着他的身子并不算重,却让他神魂皆碎。
容显资感觉到自己肩上传来濡湿,她轻笑一声,侧过脸用视线临摹着季玹舟的面容,随后轻轻吻上他的耳廓,沿着面庞去寻找那朱唇。
将将要碰上的时候,对面那人却忍着别开了,容显资x拧眉不满看着他,他干涩开口:“肺痨。”
容显资佯作生气想推开他,季玹舟却死死抱着她腰肢,托着她脊背,眼神里有些委屈又有些霸道。
这是容显资第一次看到季玹舟有些许强硬的地方,她闷声笑了一下:“快松开,我好冷要进被子。”
季玹舟连忙松开,容显资立马窜了进去掀被躺下,却看见季玹舟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甚至有些慌乱。
容显资了然,她一把扯下季玹舟让他乖乖躺下,把他用被子塞得严严实实的,撑着身子看他:“年轻人血气方刚很正常,不要害羞。”
季玹舟感觉自己脑子嗡了一声。
容显资嘴角一歪,点了点季玹舟消瘦的脸颊,逗弄着这个实际比她小的人:“可惜了,我现在不能要了你,大夫说此病阴虚,暂不可行房.事。”
她手指勾弄着季玹舟的头发,突然特别严肃,那样子诚然被困扰极了:“大夫说此病是‘才子佳人病’,你因为哪个佳人才子啊?”
“你。”
干脆的回答没有片刻犹豫,季玹舟脸色十分珍重,反倒让撩拨的容显资话凝在喉头。
“只有你,从来没有别人,”季玹舟接过主动权,他牵过容显资的手,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将她覆盖在欲望上“我已经将我全部身家交付于你,现在则连同我的羞耻和浑浊。”
他看着容显资,观察着她是否会因为这冒犯的举动而不适,却突然眼前一黑。
是容显资吻在了他的眼睛上。
屋外风雨愈发猛烈,像是奔着冲刷掉所有沟壑旮瘩里的阴暗诡谲,却再不见电闪雷鸣;屋内桌上灯火忽明忽暗,照不亮方寸间所有角落,却足以看清彼此容颜。
两人侧躺着,青丝错落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容显资勾勾他衣袖:“你为什么想我成为别人妾室。”
季玹舟呼吸一滞:“阿声我并未如此想过,只是我害怕我会错你的意愿,又深知我表兄品性,所以多准备些总能周全一点。”
容显资自是明白,但她知道有些话她不说季玹舟一辈子也不会开口,他不会对她有任何疑问,他只会惶恐他自己。
“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喜欢,”季玹舟声音有些干涩“你很好。”
“那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不喜欢。”
“那你在害怕什么?”
这些欲盖弥彰的样子逃不过容显资的眼睛,她直直地看着季玹舟:“你担心他后面会做出补偿的行为,你虽然知道我不会犯贱去原谅他甚至喜欢他,但你害怕我会分出更复杂的情感给他,尤其是当一个人展现自己更多的行为逻辑时,总会让人多分一些情绪给他。”
容显资感觉到季玹舟身体有些紧绷,她继续道:“而你连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愿意分给别人,对不对?”
那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卸下来,原来这些自私她都知道,原来没什么的。季玹舟道:“我并不想掌控阿声的感情,但他喜欢你,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伤害过你。”
随后,他又道:“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还连累你为了我,受了苦楚。”
“我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他保护我或者什么,一个人保护我那我应该感激尊敬他而不是喜欢,而且我找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容显资接着说“我见过很多反悔和懊恼,真的很多。”
“我第一次出警是一起青少年斗殴,有一位受害者死亡,每个人都说他没有扎胸口那一刀,每个人都说警察叔叔对不起我只是脑子一热,但我当时除了负责审讯还协助调察通讯设备。”
可能回想那些污言秽语暴力言论就让她有些不适,她回避了她到底看到什么:“半大小子成群结队在你面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接待室里家长哭天抢地下跪磕头说他们还是孩子,我记得我当时穿过人群接待了一位格外安静的老爷子,全白的头发和难以忽视的老年斑,沾着工地灰的鞋子和发白的衬衫——他是死者的爷爷。”
她声音不带感情继续道:“死者是他独苗,他儿子因为工地安全措施不到位半身瘫痪,儿媳妇抑郁跳河,是他拉扯那孩子长大的。”
季玹舟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见容显资继续:“但我看过通讯设备,这起斗殴是他孙子发起的,对方拒绝多次他仍然挑衅。”
不待季玹舟接话,容显资继续:“原因是他猥亵对方女朋友,还偷拍私密,对方要报警,他威胁要将图片发出去,最后他说打群架,打赢了他就删了跪着叫爸爸还……”容显资犹豫片刻,还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急转直下的故事却并未结束:“而死者做这些事是因为他听见对方和他女朋友聚一块嘲讽他爸爸是瘫痪爷爷穷酸,第二天我又出警了,是那老爷子,他带着他儿子一起开煤气自.杀了,把所有积蓄寄给了那被拍照的小姑娘。”
“她男朋友因为这事去了少管所,家长又不能鞭.尸,就闹到学校把那姑娘一顿挠,那天刚好我回访,还挨了一巴掌。那姑娘受刺激太大,得了失语症,现在还不会说话。”
这件事情明明过去很久,容显资却说得十分流利:“玹舟,你告诉我,这里面哪个环节是懊悔可以挽回的,哪个情节没有原因,哪个人的伤害可以被弥补,哪个冲动真的是不得不为?”
“这是我的第一个案子,却直到现在还深刻影响我的观念——我不会探究当事人为什么这么做,我的职责是负责调查所有线索呈堂已知现实,每个人做出行为的时候就要承担带来的后果,而不是寄希望于旁人的怜悯而让其脱罪。”
容显资的话语中带着决绝:“我也不是完人,也在慢慢摸索处世之道,但这已经是我的行事准则,也是这份准则让我工作时鲜少出过差错——踩点打卡开会打游戏蛐蛐领导不算。”
她强撑着眼睛看着季玹舟:“如果我会因为懊悔而心软,因为补偿而收手,连自己喜欢还是厌恶都分不清,我就不是现在的我。”
一天下来,容显资实在疲惫,她手覆上季玹舟的脸庞,额头抵着额头:“所以你明白了吗玹舟,而且……”
她有些打迷糊眼,声音越来越小:“而且我真的喜欢你。”
季玹舟温柔一笑并未出声,他轻拍着容显资哄着她睡觉,一抬手蜡烛就熄灭了。
容显资困得打紧,她听见自己嘟囔:“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内力呀……”
等到容显资睡着了,他才轻轻凑到她耳朵旁:“我明白,我也分得清自己的喜恶,我也……真的爱你。”
他慎重地吻了容显资的额头,带着笑意睡去。
翌日一早,容显资站在屋檐下漱着口数着麻雀,就听见宋婉告诉她宋瓒离开了,去了永宁府,她这才想起来宋瓒明面上还是收集土司情报才来的川蜀。
休息了一夜的杨宗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他看着笑得灿烂给他打招呼的容显资,才有了尘埃落定的实感。
他是来看季公子的。
容显资朝房间努努嘴:“杨叔先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吧,玹舟还睡着呢别打扰他…阿婉我早饭不想吃甜的更不想吃辣的你能不能放弃你的甜辣回锅肉包子,哎呀你赶紧歇着吧一会儿我去膳房领点早饭回来…那姓宋的都走了谁给我们下毒啊,哦对不起忘了你也姓宋。”
杨宗看着脱了面具的容显资,怡然笑着,想到自己是为什么来,本不应该扫兴但实在担忧:“容姑娘,公子的病……”
容显资把非要做饭的宋婉塞回了房间,抽空回了他一嘴:“小事,皮外伤,肺痨。”
杨宗:…………
容显资明白杨宗担心什么,她站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翘得慷慨激昂,曦光照得她意气风发:“我能治好他。”
第24章
容显资刚说完, 就听见房间内传来慌乱的动静,她连忙抬脚,一进去被抱了个满怀。
她感受着抱着自己的人混乱的气息和慌张的脉搏, 顺着他的脊背安抚。
“我看你伤得严重, 想让你多休息一下,所以没叫你,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呀?”容显资放软了嗓音了,怕吓着对面。
季玹舟嗅着她的发香, 直到她的味道贯彻他通身才安下心来松开:“抱歉。”
容显资x眼睛笑得弯弯的:“你真的回到我身边了,不用担心。”
说罢轻轻掐了季玹舟一下,两人相视一笑。
一旁的杨宗看着这简直哄孩子的一幕,只觉自己站哪都不合适,然此刻像是老天看出他的尴尬, 派人来打断了。
“容姑娘,在下今日带小妹前来赔礼道歉。”
院外兰席声音儒雅随和, 带着好些手礼, 身后跟着站得端方的兰婷。
这时容显资才想起来兰席昨夜说要带兰婷来赔礼道歉, 她以为兰席这是体面说辞,毕竟她手里那些关于兰婷也都是小把柄,一夜过去兰席定都能处理好, 至于他的述职是容婉二人同他的相互制衡, 不存在谁更退步。
顺着目光,兰席注意到容显资身边还有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歪歪脑袋一看果然是季玹舟, 抬手行礼,语气好不诚恳:“季兄,久别未见, 三年前在下听闻季公子遇难,扼腕叹息,眼下见季公子安然无恙,也安心了。”
杨宗斜着看了兰席一眼,他怎么记得昨天山上劝宋瓒速杀容显资和季玹舟的人叫兰席呢?
那边话语闻之感人,季玹舟却并未回礼,他看着容显资还没来得及打理而翘起来的头发,抬手顺过旁边的发钗,给容显资扎了个公主头——这是容显资教他的。
又将容显资转过来,理了理额前碎发,确定没什么差错。容显资歪头:“好看吗?”
“好看。”
季玹舟就是这样,他说的话不论假话真话都让容显资觉得万分诚心。
眼神又温柔流连在容显资脸上片刻,季玹舟才三两步跨过她,挡住兰席的视线:“兰兄,久别。”
他冷冷扫了一眼手礼,最后视线定在站在后面的兰婷:“这便是兰小姐的诚意吗?”
兰婷许是心里琢磨着什么事情正在出神,猝然被季玹舟点名身躯一颤,对上他的视线更是没了底气。
杨宗见状,立刻明白自家公子想做什么,给旁人使了个眼色便下去了。
兰席轻佻一笑,语气熟稔:“玹舟你这何必呢,婷婷也不过同容姑娘开个玩笑罢了。”
说罢兰席用折扇推了推兰婷:“婷婷你不是说要来给容姐姐道歉吗?”
一句话,将兰婷的恶意扭曲为小姐妹的嬉闹。
被推上前的兰婷才从季玹舟的厉戾目光中缓出,她想着什么木木地朝季玹舟点了点头以示问好,随后盯着容显资:“你打赢了宋瓒?”
那眼神惹得容显资反感,她挑眉:“怎么?”
“你打赢了他,那你也杀过很多人?”
兰婷的语气太寻常,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