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锦衣卫都认识容显资,看着宋瓒阴沉的脸色不敢轻举妄动,此刻又有几个人扛着人走来。
是姜百户几人。
姜百户已然被打晕,身上的伤痕表示其醒前恶战,容显资没有下死手,只是打晕了事。
“宋大人,姜百户是个好苗子,我同他过手能感觉到,培养下属很不容易吧,”容显资顿了顿,将那把军刀放在姜百户喉下“何必两败俱伤呢?”
“宋大人,谈谈吧。”
看着被捆成螃蟹的姜百户,兰席心里一阵哀嚎,在宋瓒背后恨铁不成钢,这人非得把姜百户留下,叫这姓容的逐个击破。
但看着宋瓒明显情绪不对的背影,兰席一个字不敢说出口。
宋瓒看着容显资,回忆起这些天她来书房同他闲聊时,那些所谓的“游山玩水”,所谓的“排兵布阵”,以及愈发冷淡的态度,他声音发紧:“你想要什么?”
容显资立马绽开笑颜,那笑十分客套:“就季玹舟这一条命,至于其他,我们下山慢慢详谈。”
她又好像想起来什么:“对了,还有孟提督,宋大人,这可是三方会谈啊!”
话说得如此明朗,宋瓒还有何不懂,这一路上容显资跟着他怕不是就是为了季玹舟。
此刻雨又下大,砸地有声,带起一阵狂风,容显资裙裾飞扬,身姿挺立。尸山血海之中,二人未再说一言,只互相看着对方。
兰席不想宋瓒竟倒在美人关前,他三两步上前厉声警示:“速杀此女,不然损失更大。”
第23章
宋瓒握刀的手腕微微动了动, 此刻容显资那气定神闲的声音又传来。
“自拜别慈颜,女儿一路行程,皆甚平顺, 伏惟父亲母亲福体安康, 寝膳咸宜,”容显资顿了顿,不再继续往下念,看着兰席变色的脸“兰大人妹妹, 同家中父母关系甚好啊。”
不等兰席过问,容显资立刻又道:x“此家书已被拦下,放心兰大人我不做什么,只是将它转了个送信的,到时候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兰婷小姐来了成都府, 这倒没什么,不过信里兰小姐骂我骂得实在阴狠……”
她笑意不达眼底:“您说我要是死在这儿, 算不算她咒的?”
什么咒的, 分明就是要将这杀人的罪名安在兰婷头上, 偏生此刻容显资说的话更让他窝火:“兰席大人还不知道吧,您妹妹以为我留在官驿里,派来俩人到我房里呢, 人赃并获。”
兰席咬牙:“你当你是什么贵命, 死了就死了,这里死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
容显资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说完, 才转头向宋瓒道:“宋大人,我这一路从宁强县开始,就在各地那知县什么的面前露了脸的, 这可是得了您的首肯,连王芳王公公,也见过我呢。”
兰席猛然回首,他原就想问为何宋瓒受伤后就那一路并没闹出什么事情,他被派来陛下便是让他盯着宋瓒和孟回的举动,若是把容显资杀了,这一路林林总总那么多人,不可能一一串供,若是地方官员述职不符,他轻则尸位素餐,重则欺君之罪,陛下本就对他二人这番办事颇有微词,再加上司礼监上眼药……
思及此,兰席不动声色拉开同宋瓒的距离,换得一副温润如玉:“但容姑娘身为宋瓒身边女眷,同季公子……”
话未说尽,后面的意思却明了,方才容显资对季玹舟的小心翼翼众人看在眼里,二人什么关系瞎子都看得明白。
容显资笑笑:“兰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宋大人身边女眷,不是还有一个吗?”
阿婉!前些日子刚被宋瓒允脱奴籍的阿婉。
此刻容显资又道:“阿婉同我一道随宋大人出发的,我露脸的地方她可都也在,对了宋大人,这些小事情您可能不在乎,但阿婉原名其实为宋婉,我怕顶撞您所以唤她阿婉,我听说大人母亲在您十岁那年生了个女儿,却意外丧生火场,算算年岁,好像和阿婉一样大。”
此刻远处传来一阵笑声,爽朗得同这山间风雨十分格格不入,笑声传了一会儿才开口。
“王芳,这就是你说那姓容的丫头?”
风又刮来一片乌云,雨未增势但天压得更低了,连带着此间站着的人都觉得周遭沉密。
孟回生得阴柔,约摸三十岁,旁边花甲之年的王芳弓着身子扶着他,而他身后还站着一女子。
兰席侧头望去,竟是阿婉。
阿婉,不对,是宋婉。
宋婉掐了掐自己发抖的手掌,同容显资对视一眼,见到容显资眼神里的肯定,深吸一口气,朝宋瓒行礼道:“见过兄长。”
宋婉行礼时看见自己的脚尖踩在带血的泥土上。
——而昨晚她也这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选择权在你,阿婉。”容显资的声音很轻,并没有胁迫的意味。
这是一个难得改变自己出身的机会,宋婉明白这机会千载难逢,她是庶民还是女子,这个世道让她的命运从破开羊水那一刻就定好了。
她听见自己问道:“姐姐,你确定孟回会帮我吗?”
“八成概率,”容显资没有把话说死“剑门关前王芳冒着被宋瓒秋后算账的风险都要埋伏他,我当时没想明白,还是宋瓒自己骂了一句太监是没根的东西我才反应过来。”
多年来的谨小慎微让宋婉习惯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这双鞋因为陈旧有些发毛,现在这毛和容显资的话一样在撩拨她的心:“司礼监这边的太监厌恶宋瓒打紧,这种厌恶甚至掩盖了部分政治理智,你这件事情于司礼监而言并无损失,却可以让他们给宋瓒下一个大面子,或许……”
容显资轻笑一声:“孟回会比咱们更积极,也就是看人出殡不嫌事大。”
月光慢慢偏移,照到了阿婉的鞋尖上,这个看了十五年鞋尖的姑娘,终于抬起了头。
“多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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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婉向宋瓒行礼的声音话音刚落,那孟回笑得更猖獗了,他鼓鼓掌,慢悠悠开口:“宋大人,您这胞妹真是蕙质兰心啊!”
他注意到了兰席同宋瓒的距离,心下更是爽快:“兰大人,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在京城我去拿票拟罢?”
这边兰席颇有礼节,俯首回礼:“孟提督好记性。”
像是故意落宋瓒面子一样,孟回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朝王芳道:“你能办好个什么事啊,说什么容姑娘私下和你说宋大人与季公子关系甚好,你说说你这,幸好咱家来了,不然这两兄弟间有什么误会多不好?”
被训斥的王芳连声点头。
孟回见到宋婉那一刻便明白这是自己被容显资算计了,但这无妨,世人本就瞧阉人不起,他孟回没那么孤高的性子,眼下容显资把他本来在盐商上必输的一局盘活了,他怎么看容显资怎么开心。
“容姑娘好胆魄啊,”孟回佩服的语气不似作假,他上前几步朝容显资行礼“那大夫说季公子有心结才得那五劳七伤病,他又不肯说,今日见到容姑娘,也算理解季公子为何有心病了。”
“你?”宋瓒声音阴沉“还有本事理解这个?”
这话实在侮辱,在场的人皆不敢出声,那孟回权作没听见,歪了歪头,仿佛才看见杨宗:“哟,这不是容老板吗?许久未见,您早说您要找的人是容姑娘啊,那咱家赴汤蹈火也找回来啊,还能全容姑娘和季公子一对苦命鸳鸯啊。”
那一脚宋瓒踹得着实不轻,杨宗想回话却觉喉头被血块糊住,孟回摆摆手打住他:“我知道,季公子业已将私业全数交与你,上山之前你已经转给了容姑娘,咱家已经查清了。”
孟回满意地看到容显资不似作假的错愕,心下转了一个弯。
这趟水实在太浑,兰席在心里默默衡量着,他不介意在不损失自己的情况下多偏帮宋瓒,眼下这容孟二人显然不言而同结为短暂盟友,孟回肯定想剜宋瓒一块肉,而容显资……
方才孟回特意提到季玹舟把所有产业转移到她名下,便是提醒容显资现在季玹舟一无所有,而宋瓒手里就有季玹舟曾经失去的,现在被季家庶叔掌管的东西。
此刻容显资的眼神同他对上,那眼神冷静却不带敌意。
这是示好,兰席恍然,容显资对他的算计只到了让他不要偏帮的地步,她既然留了余地那他自然没必要上赶着趟浑水。
心下一松,此刻雨势变大,兰席开始打圆场:“看着天色今晚怕是要下雷雨,这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儿,咱先挪个步,去驿站慢慢聊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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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见到容显资,季玹舟记得是在山间小屋的门口,那天容显资一觉睡醒起来特别气,嘟囔着什么官威大有本事下地看看真功夫,埋头拿着她自己那很特别的笔写着她嘴里的检讨。
他能感觉到容显资不是此朝的人,却不知道她到底来自哪,每次她向他骂骂咧咧她的那些“领导”时,他害怕自己因为无知而说错话,更害怕容显资不和他说这些事情了。
那时候他想像往常一样去给容显资扇风,听她的苦水,却看见挂在远处树上,那属于季氏的玉佩。
他不敢告诉容显资自己其实有很麻烦的事情,他能感觉到容显资是一个讨厌麻烦的人,甚至对他的好感都或许大多源于他“失忆”。
但他更害怕容显资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那天他将所有金钱偷偷留给了容显资,独自下山去了,后面月余,他只能念想着那天黄昏下容显资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的场面。
这分离的五月,他无数次懊悔那天之前没有多留些东西给容显资,又忍不住想他离开时马上入夏了她会找到比自己更会扇风的人吗,她会找到比自己在她烦躁时候更会说话的人吗?
而对于自己的私心,他很后悔没有在分别之前多看看她。
耳边声音嘈杂,季玹舟感觉有苦涩从自己咽喉滑下,身上传来快要习惯的伤痛,他累得不想睁开眼睛,却听见了自己朝思夜想之人的声音。
他猝然睁眼,就看见一个身量高挑白色衣衫扎着高马尾的人在眨着眼睛专注听一位大夫的嘱托。
容显资是一个非常听医嘱的人,尤其是她一窍不通的中医,但她很不爽这大夫的执医心态,为什么话里话外让她准x备后事。
她硬笑着应付,告诉自己这个时代的医术肺痨确实药石难医,但没关系季玹舟现在在她手里,她应该能回去,回去就能拿药。
肺痨在现代不要命。
季玹舟不敢眨眼,眼神一直追随着容显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事情,慌张在找什么。
旁边的宋婉注意到季玹舟醒了,开口问:“大哥哥你要找什么?是这个吗?”
宋婉递过来一方白巾,里面是一块碎了的玉佩和一个完好无损的衔尾蛇玉镯子。这是孟回送来的,他说季公子一直保管得很好,被抓前特地藏起来了。
碎了的玉佩容显资认识,就是季氏的玉佩,见季玹舟醒了,容显资走过去,直接拿起那玉镯子戴手上,然后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看吗?”
身上的伤痛提醒着季玹舟,不是梦。
他点了点头,怕容显资以为自己心不诚,又哑着嗓子道:“你戴特别好看。”
闻言容显资迷花笑眼,此刻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王芳出声:“容姑娘,既然季公子醒了,劳驾移步正厅吧,早去早回啊。”
“拜你所赐,现在我可是富婆,”容显资微微俯身,同季玹舟说着悄悄话“但你等我,我去帮你杀回属于你的东西。”
“毕竟送礼得礼尚往来。”
她起身,转头对着宋婉道:“阿婉,得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他,杨叔伤重,其他人我不放心。”
宋婉用力点头。
季玹舟看着容显资对自己笑了笑,随后转身同问外的太监离开了。
头上传来刚刚那个叫阿婉的姑娘的声音,她像是安慰一样:“大哥哥,你有什么就和我说,容姐姐帮了我很多,她让我照顾你,你千万不要觉得麻烦我。”
这姑娘很小,季玹舟朝她笑笑。
“能不能……麻烦你同我说说,她最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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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正厅的路上便有一惊雷劈亮了整个驿站,王芳走在前面领路,被这雷声吓了一跳,回头朝容显资道:“姑娘今晚可得关好门窗,这雨怕是还得下大。”
一进正厅,还是那张八仙桌,桌上的菜品甚至同上次宋瓒那一桌相差无几,按官位,上位仍然是宋瓒。
不得任何人首肯,容显资直接坐在宋瓒对面。
一旁的孟回见容显资到了,笑了笑朝王芳道:“没眼力见的,干吃有什么意思,拿酒来啊。”
王芳一愣,瞥见容显资身影,立刻明白了孟回的意思,乐此不疲地下去准备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