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泛起了水光:“宋瓒被关的时候,母亲来找我了, 她没唤我阿婉, 她叫我顺嫔娘娘。”
这话容显资没立刻接,院落里只剩麻雀踩雪的声。
“你怨我吗?”
容显资说完,又觉得这问太难答:“我会帮你的。”
阿婉大概很难再做回季夫人的女儿了。
纵使容显资顾虑着阿婉, 没叫她参与太多和宋瓒有关的事情,但在季夫人眼里,阿婉都是杀她亲生骨肉的帮凶。
连容显资自己, 都不敢再去见这位在她落难时对她照顾颇多的母亲。
忽然,阿婉走上前,抱住了容显资。
她站在院子里不知多久,浑身都冰透了,故而只是虚虚抱着容显资。
“容姐姐,季玹舟的事情,你还怨我吗?”
阿婉好像并不想听回答,又继续道:“你很信任我,我却借着你的信任骗你吃那丹药。我以为这样季家落到姐姐手里,我们三人处境会好很多,为什么反倒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为什么呢?
容显资看着这个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小女生。
在现代,阿婉这个年纪才读高中,最为奈何不得的事情应该是机读卡又涂错了。
“因为我是个俗人吧。”
容显资声音很轻,话刚说出口就灵巧钻进院里玉兰花树枝的积雪里,搅得白雪混着一旁腊梅香气簌簌落下。
“季夫人托你带给宋瓒的东西,我都会转给的,就像当年玹舟托季夫人给我送的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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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诏狱里,宋瓒散发坐在枯草之上,连日的关押让他有些恍惚,这份恍惚被牢狱潮湿挽留在了他体内。
容显资走进来时,宋瓒甚至没有觉察。
容显资给一旁太监使了眼色,那太监上前将门打开。容显资从怀里给他塞了一锭银子,劳烦他在外候着。
那太监有些犹豫:“容宫令,并非我不帮您,只是这可是前锦衣卫指挥使,武功高强,您对我们好,我是着实担心。”
这声音终于让宋瓒醒过来一些,他听见容显资朝那太监笑笑。
“无妨,我打得过他。”
宋瓒抬头,仰视着容显资,细细看着这个将他打入泥沼的人。
“生辰快乐。”
这是宋瓒对容显资说的第一句话。
容显资未回,将阿婉给她的东西轻放在宋瓒身边。
“你的私产,我会尽全力留一些给季夫人的。”
宋瓒轻笑:“多谢。”
“那日你吃的丹药,没有阿芙蓉,但是我加了很多虞美人的汁水,所以你那天很疼。”
宋瓒是重罪,关在东厂地下的牢房,不见一点天光。虽然二人武力高强,都能看见对方,但容显资还是去点了一盏灯。
宋瓒看着容显资的轮廓在烛光下逐渐清晰:“但那日你不疼,所以第二枚你没有加太多汁水。”
他自嘲道:“你那么确定我会来救你?”
“算确定吧,”容显资点头,“而且关心则乱。”
宋瓒将这话嚼了一遍,又重复道:“关心则乱。”
容显资一身素白,玉立烛火旁,影子被打在宋瓒手边。
他忽然想起,在蜀地遇狼那晚,他也是这样仰望着容显资,那时候容显资的影子将他完全罩住,叫他忘了呼吸。
他好像,一直只能摸到她的影子。
宋瓒看着容显资影子轻笑:“想起来,那夜遇见狼,以你的身手也是能安然离开的,我当时唤你,你不耐回头,原来是烦我。”
他抬头:“为何那时你没想过,我是关心则乱呢?”
这事情已经过了一年有余,容显资甚至有些迷茫,好久后才想起是何事。
“原来宋大人居于下位者时,也会怨怼。”
宋瓒神情一滞。
容显资歪头:“宋瓒,你不是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吗?你也会悔恨吗?”
她又道:“其实我当时并不怨你惊扰了狼群,我明白你本意是想救我。我不喜欢的,是你的傲慢,是你把自己的关心当恩赐。”
“话说回来,你倒是很久没唤我‘容氏’了。”
那是遇狼那晚,是宋瓒第一次唤她容氏。
一个在容显资眼里,几乎算恶毒的称呼。
“你不喜欢,”宋瓒看着容显资,“我应该叫你容氏的,但你不喜欢。”
“应该?”容显资皱眉。
宋瓒道:“为你,我打破了许多观念。我仍旧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但你开心的话,我可以改。”
他一身的鸦羽孤煞让他在恶鬼里当阎罗王,可现在,他每次在容显资面前时,都恨不得将自己撕开,把骨血都糊在她身上。
至于满地带着他脏肉的恶毛,哪些他自己心甘情愿拔下来的,哪些容显资处心积虑拔下来,早就分不清了。
“显资,这些日子,你就一直这般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一厢情愿,越陷越深吗?”
或许是明白往后的日子里,见容显资由不得他了,宋瓒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我之间,不是一直是你的一厢情愿吗?”
这话将宋瓒心搅得生疼,不是从外扎了一刀,而是容显资伸手拔出了那把他一直视而不见的刀。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无妨,你恨我恨得深,也很好。”
宋瓒自嘲道:“反正,我也不懂什么情啊爱的,恨得猛烈,也很好。”
也很好这三个字宋瓒说了两次,地上却多了一滴水渍。
“可是显资,就算我死了,史书里写我这个贪官污吏,也会带上你,我的发妻容氏,”宋瓒笑着,眼睛却泛红,“圣上赐婚,天命良缘,孤女容显资,仍是我的妻子。”
“也只是我的妻子。”
容显资冷若冰霜看着宋瓒:“我已经把季家前三年的帐送去三法司了,不出意外,陛下这些年挥霍的金银都会算在你头上,还有你想栽赃我的通倭,这个罪x名我也会物归原主。”
她道:“你再无翻身之力,何谈你户籍上的妻子为谁,总归是我在外面。”
宋瓒脸色僵住,他又自欺欺人道:“可容宫令呢,你能抹去你我爱恨纠葛,你能抹去朝廷之争吗?”
他语气有些疯魔:“还有,孔慧妃也活不了多久了,应该就是阿芙蓉的缘故罢。陛下的仙丹里到底有没有阿芙蓉,此事你我心知肚明。我虽不知你到底为何能提出那么纯粹的仙丹,那般胆大包天,可你做的事就是弑君。”
宋瓒笑了起来,墨黑的眼眸倒映着他的爱人:“那也是为我报仇了。”
“我抹不去史书上我的名字,我的功过,可我很荣幸在此朝留下名字,这和你无关,”容显资点破宋瓒,“无论宫令是谁,指挥使是谁,二者的政治生态位都重合了,这个世界的学者研究时,只会着重二者的党争,而非容宋。”
“宋瓒,在把我当女人前,你还是没将我当人。”
宋瓒注意到了容显资的话:“这个世界,什么意思”
忽然,一个荒唐的想法涌上宋瓒心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一个山野孤女会异族语言,会验尸,知道官场一些弯弯绕绕,身法好却无内力……这些宋瓒觉得古怪却忽视的地方终于被他串联起来。
“你来自哪里,是谁,你来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宋瓒迫切问道。
容显资摇摇头:“其实,在成都府,我很慌乱,以至于你让我说我过往时,很多事我都说的是真的。”
她轻笑:“算病急乱投医的倾诉吗,那时我刚接触此地因果,潜意识里还是太害怕了吧。”
可宋瓒没把她当和他一样人格平等的人,并未放在心上。
宋瓒也想到此事,莫大的不甘心将他困住,甚至远比他落难还猛烈。
他挣扎着找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踉跄起身:“你来自哪里,是谁,告诉我显资,你要告诉我。”
“我幼年长大的地方被你毁了,我如今的府邸全是你的痕迹,你占据了我的所有,而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不公平,容显资……”
“这不公平。”
被关后那种对自己身体的无力,容显资也体会过,她看着宋瓒挣扎起身,却在他站起那一刻,转身离去。
“季夫人所托,东厂不会太过苛待你,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朝廷想让你死的人挺多,你也在东厂待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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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宴容显资此番一闹,是彻底和靖清帝也撕破了脸皮。可此时宗巡检却站出来将容显资塞给他的军饷大白天下,叫容显资的风评扭转。
靖清帝纵使恨容显资恨得牙痒痒,也得捏着鼻子等这波风头过去再下手。
而他也得让容显资出面,把帐平了。此事只有容显资出面,才能勉强证明他这个皇帝并不算只知贪乐。
这些火气,靖清帝一并撒在了宋瓒身上,叫宋瓒死期居然早早定在腊八那日。
第97章
但容显资并没有休息, 宋瓒走得太高,走得太远,身后的利益链太长, 在他真的归于地底前, 都会有人想将他翻出来。
这些日子,又开始有风言风雨在民间喧嚣。
“那金丹卖得还贵着哩,挣那些贵公子的钱有什么……”
一男子的闲聊声从一楼大堂直冲三楼厢房,扎在容显资耳朵里。
她今日来此是会面宗巡检。
“容宫令, 我当日实在鲁莽,不该将你平帐一事拿出来,此刻陛下怕是对你……”
容显资笑笑:“无妨。”
宗巡检搓搓手:“那个,你掏的钱,真是宋栩抄家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