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容显资格外体贴,提议拉着宋栩在囚车上绕城三圈,让人民群众都看看。虽然中途可能会被砸石头,但为了朝廷,她还是可以牺牲一下的。
对此孟回千叮咛万嘱咐容显资。
——把呲着的白牙收回去,别笑得太开心了!
选来选去,选在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而人厌狗嫌的容显资和宋瓒,在今日的口碑终于迎来了一个小小的回温。
容显资穿得一身红,凑到被囚车羁押的宋栩边:“宋阁老,别来无恙啊。”
她咔嚓咬了一口脆柿子:“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宋栩在诏狱关了三月,宋瓒没有苛待他,却也没有格外照顾,一应按照规格置办。他往日的爱妾姨娘,在宋府被抄时,容显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让她们带了些能活下去的钱财走,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打点宋栩这边。
那老得耷拉的眼皮将往日色厉内荏的眼珠子盖完,容显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自己,只听见他苍老的声音道:“凝灰阁上,我见到四具尸体,碎尸。”
容显资迷花笑眼:“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没琢磨明白呢?你先去看了王祥方向的屋子,因为他的躯干在走廊,不敢往他那边下楼,随后转走道你自己屋子前,从裕王那边下去,你不觉得那条路格外长吗?”
“因为你的屋子不在楼梯间对面了,你在我应该的屋子,王祥的屋子才是楼梯间。感谢陛下吧,将楼设置成六边形。兰婷带我们一一览过厢房,走到楼梯对面的厢房,再也看不见楼梯的时候,楼梯间就在屏风遮挡下变成王祥房间了,所以我先杀的王祥,这样分尸不会被你们听见。”
“你走到你的房间时,我王祥房间换成了楼梯回来,所以你不是看见四具残肢,而是将王祥的尸体看了两次,第一次在你以为的王祥房间门口,第二次归原的楼梯间。你下楼后,我将王祥四肢上套着的我的衣物取下,放在我门前烧了,等人上来的时候,也烧得差不多了,烟雾大她们看不清我房间——不对,是你斋戒的房间,不过按安排是我的房间。”
“烟雾太大看不清房门上的锁是虚的,兰婷按下去了,才成了一个铁板钉钉的密室,自然,我都房间也成了唯一一个干净的房间。”
容显资上下打量着他:“你老了,胆子小了,下去后还真一咕噜全吐出来所见。等我被救,你的口供自然没得反转。哦,还有你自己不检点,斋戒还要行房,行房就算了,还不中用要吃药,那药一吃,神志癫狂,干出胆大包天的事情也说得过去。”
宋栩挣扎着弄得囚车响,一旁宦官一刀把拍下去:“老实点。”
他拯救着自己残存的脸面:“当时楼上全是贵人,就你个孤女,老夫会留意你的死活?!”
容显资耸耸肩:“你自己看不起我,就得认栽。”
“是你狐媚子勾引了宋瓒,否则此案审查下去一定能水落石出,你个贱人!你以为你做了什么,你不过递了个借口罢了,你杀了皇亲,你焉能有好下场?若是没有宋瓒在朝廷周旋,老夫的人早拉你顶罪了……”
宋栩狰狞的咆哮还没说完,容显资就把自己啃一半的柿子塞他嘴里堵住了,甚至用的柿子叶那一头,涩得他根本张不开嘴。
容显资拿出帕子擦擦手:“吵死了,要死的人还这么麻烦。”
——活着麻烦,死也麻烦。
这句话,从雪里爬出来的容显资在九个月后,还给了宋栩。
她翻身上马,骑着马在宋栩囚车旁转了一圈:“借口?做什么事情不需要借口,你朝廷里的人来给你拖延只拖了七天不到,宋阁老一生在朝廷,不会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她冷笑:“说明宋瓒早就有与你抗衡的资本了,但我的存在,让被你规训了数十年的他,敢迈出步子了。”
无论是膳房的父子对峙,还是另立府邸,还是现在的子弑父,皆由容显资起头。
宋栩在宋瓒幼年时就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赶走了他周围所有可以施以援手的人。小宋瓒扯不开那根绳子,等他长大了,他早就有力气扯开那根绳子时,他也不会再敢像幼年一样莽撞去扯那绳子了。
哪怕他做了完全的准备,哪怕他无比渴望想挣脱绳子,却总是伸手又犹豫。
但容显资来了。
其实容显资并不知道宋瓒有没有能力和宋栩抗衡,但容显资只要确定了自己想做这件事,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就这样莽撞地带着宋瓒咬碎了绳子。
而扯开绳子的宋瓒,此刻坐在刑场上,在底下的纷纷议论中,等着容显资将他的父亲押送至刑场。
他靠在椅背上,以手撑额,难得的安静让观刑的人终于对“玉面修罗”的玉面二字有了实感。
千头万绪,言不尽道不明,但宋瓒敢肯定的是,没有后悔。
他现在无比想见到容显资,甚至想去接她。
直到日头正照,扫开一切阴暗时,容显资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宋栩的囚车,神清气爽地来了。
宋瓒散落的思绪终于回归,他将容显资打量一番,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便松了口气,丝毫没管后面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宋栩。
容显资跳下马,牵着宋栩的铁锁链就三两步跨上了刑台,宋栩跟不上她,被她拖着滚。
宋瓒抬眼,容显资站在日华下,微风吹动她额前碎发,她眉开眼笑地将宋栩的锁链递向宋瓒。
“人我遛开心了,给你。”
第91章
宋瓒一旁的锦衣卫本打算上前接过那锁链, 可宋瓒却忽然起身了。
一边的锦衣卫和东厂都紧张起来,生怕二人下一刻就打起来。
宋瓒接过容显资手里的锁链,感受着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划过的刹那。
宋瓒低声道:“离午时正还有些时间, 桌案处有点心和热茶。”
容显资点头, 大步走过去,发觉只有刚刚宋瓒坐的那把椅子。一旁锦衣卫正搬来一张,容显资没理会直接坐在那主位。
她就这么悠哉悠哉坐在椅子上看着宋瓒将他老子宋栩领到刑台前跪着。
宋瓒没有像容显资一样拽着这个将死之人,只是牵着那锁链往前走, 但看着像是在牵什么畜生。
宋栩一路被扔了好些石子,牙齿都被砸碎了些,他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的宋瓒,喉咙发出咳:“你个杂种,吃着老子肉喝着老子血上去了, 一个女人就叫你昏头……”
“我十五那年,初入锦衣卫, 你气愤于我没走你安排的路子, 将我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了五日, 不送水米,直到我承认我错了,你才将我放出来, 还带着你新生的小儿子来看我的丑态。”
宋瓒语气平淡, 说着这十年前的事情,他将宋栩按跪下,看着这个老态龙钟的父亲。
被打断的宋栩冷笑一声, 等着宋瓒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示威。
却没有等到。
他应该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现已二十有七了。
少年的委屈,愤懑, 痛苦和含恨,都在漫长的岁月里融进了他的骨子,现在让他剖骨也再挖不出去了。
此刻自己如果多说什么,反倒是像还渴望着宋栩的认同。
见宋瓒没有说话,宋栩又道:“老子是过来人,你走运了混到指挥使,怎么不看看多少和你一道的人死在了半路,没有你老子当阁老,岂有你现在。”
这话没能羞辱到宋瓒半分,却叫他想到他曾对容显资说过的话。
显资,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只会在那小山里随便嫁给一个村夫,哪里有现在一样改命的机会。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栩,眼神却没有聚焦,偷偷用余光看着在观戏的容显资。
见宋瓒不回话,宋栩便觉得他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也顾不得什么士大夫的礼节。
“你学老子关了那贱人五日,却也没把她骨头打碎,你最好祈求她是个聪明人,舔着你活下去,要是和你这杂种是一样的蠢货,反过来杀了自己的贵人……”宋栩说着,血和着碎齿漏了出来,他笑得狰狞,“但老夫看她也是个蠢货,老夫且在黄泉等着你。”
宋瓒立刻反x驳:“我与她的事情岂由得你置喙?”
他又道:“我与她和别人不一样。”
说着,他好像不想再听宋栩回话一样,立马将宋栩的头按在了桩子上,一旁提刀人都怕宋栩被这一按,都挨不到行刑。
宋栩被宋瓒按得头昏眼花,他听见自己颅骨碎裂的声音,再也没了力气开口。
底下人亦是看见这爽快的一幕,他们一边唾骂着宋瓒的不孝,一边又为一大贪官落得如此下场而拍手叫好。
宋瓒沉沉看着血肉模糊的宋栩。
好久,他才回过神来。
扭头,容显资正笑看着他。
他大步走向容显资,说不上是奔向什么。
可能像是倦鸟归巢。
容显资翘着腿,绕有趣味看着宋瓒:“我以为你会再同他多说一会。”
宋瓒道:“何必,况且这么多人看着,我没有让别人看笑话的兴趣。”
容显资嗤笑:“宋大人,如今我坐在这个位子,你就已经被他们看笑话了。”
宋瓒看着容显资的笑颜,嗯了一声。
容显资挑眉,不再言语。
下面的人看完了宋家父子的好戏,就等着宋瓒和坐他位子的容显资再弄出点热闹,却不想那宋瓒就只是温声和容显资说了些什么,便坐到侧位去了。
“这容显资和宋瓒怎么和好了不成?”
“哎,看她不爽的宋栩都要死了,她还不和宋瓒和好不成,难不成再找一个,谁还愿意要她啊!”说话的男子抱臂,轻蔑一笑。
“可她现在不是宋瓒表妹吗。”
“贵人的身份,还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议论声不绝于耳,容显资没恼,笑眯眯看着说她没人要的男子。
那男子如有感知,抬眼同容显资对上眼神,立刻有些怵地别开眼。
容显资抬手:“那男的,打十板子。”
一旁东厂的人得令,二话不说下去逮那男子了。
被抓的男子深敢丢人,扯着嗓子喊:“你这泼妇,旁人还说不得几句了吗?”
容显资随意道:“成亲了吗?”
男子一怔:“尚未。”
“想成亲吗?”
“男子自当传宗接代……”
容显资点点头打断:“扒了裤子,放太阳底下打。”
她笑得有些奸诈:“我看你还有没有人要。”
宋瓒听到扒裤子,眉头皱了起来:“拖远点。”
一旁的锦衣卫看了看宋瓒脸色,会意上前从东厂手里将人接手。
午时正,罡气足。
刀锋落下时,宋栩因伤暂闭的眼陡然睁圆,叫刽子手都慌了一下神,没能干脆断开血肉。
这无用的不甘没震慑住谁,反倒叫宋栩多遭了一道罪。
喧哗的人群在戏点却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