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妈妈是彭家媳妇的乳母,虽是商户出身,但也见识颇多,可像是眼前这道豆腐手艺,她也是头回见着。
眼前的厨娘年纪小,便有这般的好手艺,莫非是哪位大家的徒弟?庞妈妈暗暗嘀咕,见着苏芷寒询问,态度和气中甚至带着一缕恭谨:“老妇姓庞,乃是娘子身边的,娘子唤我一句庞婆子便是。”
“原是庞妈妈,庞妈妈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儿?”苏芷寒只笑了笑,照旧用妈妈来称呼,她只一眼,便注意到这位庞妈妈头顶金钗,手里拿着绢做的汗巾子,身上穿着绸子衣裳,还说自己是娘子身边的。
按苏芷寒进彭员外府里以后见着的,眼前这位妈妈估摸是一等一有脸的妈妈。
“没的事儿。”
“我是听仆妇说起,娘子曾使人去买鱼,恐是府里人伺候不当,故而来瞧一瞧的。”庞妈妈满口不提仆妇话语,只尽数把责任都推到自家仆佣身上。
苏芷寒也没想把事儿再闹大,也未提起其中细节,只说府里许是食材备漏了,这才没法教仆佣跑了一趟。
庞妈妈与苏芷寒说了几句,而后领着仆妇退出屋子。等远离了灶房,她的脸登时拉得老长:“净是爱嚼舌根的,险些因你得罪了厨娘!你在府里伺候了也有两年功夫,怎连自己的一张嘴都管不好?”
“打今日起,你就别到前面伺候了,到后院里浆洗衣裳罢。”
仆妇面上血色尽褪,捂着脸,想哭又不敢哭,红着眼儿往后头去了。
庞妈妈教训了一个,还未消气,回头她便翻出记忆。待仆佣又上完一轮菜品以后,她便把那几个碎嘴的仆妇拎出来,又狠狠训斥一通,这才掀起帘子回屋里去了。
……
庞妈妈出现的插曲,并未影响到苏芷寒三人的心情。
姚郎见苏芷寒做完差事,怪无聊的,也不知去哪里转了一圈,端着一盘子瓜子蜜饯回来。
三人捡着瓜子蜜饯,或坐或靠在门边,瞅着仆妇一批批进来,又一批批的走。
时下的宴席便是如此,吃新菜撤旧菜,像是彭员外府里的宴席规格比较低,往前的小菜是喝一杯酒换一道,后头上的大菜那都要两杯酒后再换一道。
“刚刚过去的是啥?好香的味儿。”
“应当是炉焙鸡块。”柴叔伸长脖子,瞧了一眼,乐得与姚郎显摆显摆自己的见识:“这菜得用三斤左右的土鸡,先用清水煮到八分熟,再切块,用醋、酱、辛香料烹制炒制,每家每户做的味道都不同,下酒尤为美味。”
姚郎光听着,都直流口水,片刻过去三人又见仆妇端着盘子而去,这回盘里放着的是诸多签子,上面或是蔬菜或是羊肉鹿肉等物,或是烤制,或是裹粉油炸,皆是下酒菜品。
再来三人便见着吕灶人换上一身绸衫,与端着托盘的仆妇一道前往前厅。
“吕灶人怎去前面了?苏娘子为何没得去?”姚郎见着,登时打抱不平。
“吕灶人那是去做鲤鱼脍吧?”柴叔见姚郎嗓门大,引得几人瞧来,忙开口打断姚郎的话语:“那技术非同寻常,吕灶人果然不一般。”
时兴鲤鱼脍,与其说是品尝鱼生之味,倒不如说这是一场味觉、听觉与视觉共同的盛宴。
“鲤鱼脍并非是在后厨制作,而是要灶人到席上处理。”柴叔抬手指向仆妇手里的托盘,那里头放着一柄桑刀,把柄上还悬着铃铛。
“用这刀切制鱼脍时,铃铛能与乐器共奏,两者配合默契,方能变成让人舒心的音乐,而非噪音。”苏芷寒啧啧称奇,这般的表演在侯府里自是不少见,不过外面就算得上罕见了,而她再定睛一看,忽然愣了愣,吃惊道:“不是鲤鱼脍?竟是河豚?”
柴叔愣了愣,而姚郎更是听都没听过河豚之物,伸长脖子往仆妇手里的盆看去,连连问道:“河豚是何物?”
“河豚味鲜,但内脏与血液均含毒素,稍稍一点便能置人于死地。”
“……啊!?”姚郎听得头皮发麻,人都险些蹦了起来,他惊得舌头打结,磕磕巴巴道:“那,那,那吕灶人还,还送上去,不怕出事的吗?”
“怎会,这可是稀罕物。”苏芷寒笑道,虽然吃河豚的风险很高,但架不住天下吃货无数数,就爱冒险吃这玩意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尤其以富贵人家爱吃者甚多,说不定彭员外府便是知晓吕灶人擅长做河豚,才请了他来。
正如苏芷寒所想,前面席上见吕灶人出来备制鱼脍,几名宾客也不由露出异色来。居于上首,穿着富贵体面,长相略显轻浮的年轻郎君挑了挑眉,露出笑来:“彭兄竟是请了做鱼脍的厨人来?”
“听说许郎爱吃鱼,我特意使人请来的。”彭员外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稍稍松了口气,忙笑着回答。
“哎……”许郎兴趣缺缺,暗道彭员外穷酸,吃个鲤鱼脍还这般兴师动众。
除去刚开始那道葡萄酒雪梨,教许郎君赞了两句有趣以外,他对其余菜品都是兴趣缺缺,那架势端的是傲慢无比。
偏偏彭员外有求于人,只能陪着笑脸,再暗骂郑管事不中用。直到现在,彭员外见着许郎浑不在意的架势,终于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来,他压低声音道:“许郎不知,这并非是鲤鱼脍。”
“不是鲤鱼脍?”许郎一愣。
“没错,正是河豚鱼脍。”彭员外抚了抚胡须,果然见许郎神色突变,面上浮红,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瞧着灶人动作。
彭员外心中得意,终是给了郑管事一个好脸色。在旁伺候的郑管事松了口气,原本弯着的腰都直了一些,忙下去吩咐戏子表演,准备后头的大菜
河豚鱼脍之后,又是两三道或煮或炸或炖的菜品,再然后便是今日另一道大菜:养身鱼汤。
仆妇鱼贯而入,将砂锅置于桌案之上,而后齐齐掀开锅盖。
伴随氤氲而起的热气和香味,劈开的半个鱼头也浮现在众人眼前。鱼头卧于纯白的汤汁之上,若隐若现,周遭还围绕着各色珍馐食材,光是嗅着味道便让彭员外食指大动。
彭员外瞧着,心中愈发满意,不过他眼角余光瞥到许郎神色,却是愣了愣。
花厅里,老太太端坐中间,身侧坐着彭家娘子齐氏,对面是许家婶娘,身侧则是许郎娘子,再往下便是彭家生意常联络的官家娘子与商户娘子。
里头几位官家娘子刚来时还不高兴,觉得齐氏小看自己。等她们晓得许家婶娘和许家娘子的来历,又换了一张嘴脸,附和着齐氏说好话。
要不是许家婶娘提醒,众人险些都忘了今日是老太太的生辰宴。
花厅里放着冰鉴,上面搁着如意纹银瓶,里面盛着桃花酿。婢女盛满酒水,逐一送到诸位娘子跟前,待她退下屋外的仆妇也鱼贯而入,将那养身鱼汤送到诸人跟前。
齐氏正欲借此夸赞郎君,教许家婶娘与许郎娘子晓得自家夫君置办宴席花费的心血。不过她话语尚未说出口来,就听惊呼一声:“哎呀!”
惊呼的人乃是许家婶娘,她见诸人朝自己看来,脸颊微红:“让诸位娘子见笑了,着实是我被吓了一跳,我还是头回见到把这么大个鱼头……直接搁在汤里炖煮的。”
许家婶娘满脸为难,周遭娘子自是不会责怪,而是纷纷接话:“我也是头回见着。”
“这般的席面菜,好生罕见。”
“……”唯独齐氏笑不出来,面上表情都快凝固了。她还记得先头郎君的得意,还说这鱼头是为了许郎才特意去购置来的,花了好大的价钱。
可是……
许郎爱吃的话,许家婶娘怎会没见过?
齐氏的思绪如电光石火般一转,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她抽出怀中帕子,佯装擦拭嘴角,实则半遮住脸,递给庞妈妈一个眼色,使她出去打听一二,自己则微红脸庞,接话道:“教姐姐见笑了,着实是老太太素来偏爱这道菜,咱们才特地吩咐灶房做了,聊表孝心。”
老太太神色泰然,心领神会,默契地接过媳妇的话茬:“我儿乃是一片孝心,倒是我这老婆子,不小心惊吓到诸位,实在是罪过。”
“哎哎哎……老太太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许家婶娘闻言,忙不迭接话道:“今日可是老太太您的千秋寿诞,宴上自然当用您喜爱的菜品,这才是正理儿。”
说罢,她动作麻利地端起酒樽,对着众人说道:“来来来,咱们同敬老太太一盏,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边众人欢声笑语不断,那边庞妈妈悄然离了屋子。她才走出两步,便瞧见郑管事在那廊下,拉着一人,神色慌张地说着什么。
待那人挣脱郑管事,匆匆离开以后,郑管事面色煞白,庞妈妈远远看去,就能见到她额头不断滚落汗珠。
“郑管事。”
“……妈妈!”郑管事先是一惊,而后又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奔上前来,朝着庞妈妈深鞠一躬:“妈妈救我。”
庞妈妈心生不详的预感,待她耐着性子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得眼前一黑。她下意识伸出手,重重拍在郑管事背上,嘴里还不住地骂道:“你这糊涂透顶的东西!教你平日就爱贪那几杯黄汤!如今误了主家的大事,往后你就等着去那田间地头,种一辈子的田去吧!”
“娘,妈妈……”郑管事躲也不躲,生生受了好几下。他见庞妈妈动作渐缓,忙开口乞求讨饶:“您看在您女儿的份上,就帮帮我罢!”
“这……你叫我怎么帮啊!”
第69章 拆烩鱼头 庞妈妈口中生涩,她想过许多……
庞妈妈口中生涩, 她想过许多可能性,却未曾想是郑管事与许郎家仆喝酒误事, 硬是把对方口中“拆解鱼头肉制汤”听岔了,误以为是劈开鱼头制汤。
这般的错误,教人如何弥补?
庞妈妈看着郑管事涕泪横流,又急又气,同时她心中还有担忧。
她从席面刚开始时便侍奉在娘子身旁,亲眼见着许家婶娘和许郎娘子初开席时的倨傲。
虽说娘子反应快,暂且与老太太一唱一和把这事敷衍过去, 但屋里的都是人精, 恐后头回过神来, 把自家这事当谈资, 那真真是让郎君娘子丢脸。
像自己说的被驱逐去乡下种田,那还算好的, 要是主家恼火起来尽数发卖也说不定。
光是想想, 庞妈妈便惊得一头冷汗。
她无所谓郑管事的死活,可谁教自家女儿嫁给了他, 这万一出事, 倒是拖累女儿。
“妈妈。”郑管事又想要嗷。
“住口。”庞妈妈瞪了他一眼, 目光往周遭扫了一圈。她抽出系在腰上的汗巾子,抹了抹额头的汗,强自镇定:“许郎爱吃鱼, 今日的菜品多与鱼有关……我去后厨瞧瞧,兴许还有什么菜色能教人许郎眼前一亮,给郎君娘子争一争脸面。”
嘴上这么说,庞妈妈心里却没多少底气。要晓得主菜已过,后面又是例如水晶脍、洗手蟹, 假蛤蜊等凉菜小食,再往后便是汤羹与主食馒头。
庞妈妈蹙着眉,一边往灶房处走,一边琢磨着,她记得今日用的馒头也是鱼肉的。
刚刚蒸好的时候,仆妇还给她送了一个尝尝味。那馒头外皮暄软蓬松,里面的肉汁丰腴,鱼香浓郁,虽比外面卖的肉馒头都好吃,但终归是个馒头。
另外就是——
庞妈妈忽然想起那位年纪轻轻的小厨娘,忽地脚步一顿:“单子与我瞧瞧。”
跟在后头的郑管事忙送上单子,满眼期盼:“妈妈可是想到了什么?”
庞妈妈没理他,只仔细往下看,看到单子最后处时她呼吸一滞:“真的假的?”
“什真的假的?后头都没什么菜……”
“……”不等郑管事说完话,庞妈妈便把单子塞回到他手里,而后加快脚步,朝着后头匆匆而去。
“妈妈?妈妈?”郑管事小跑跟上,他一脸迷糊地翻看着单子,在最后几道菜色上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愣是没看出有什么值得庞妈妈这般激动的东西来。
直到两人快到灶房前,外头的人渐渐多了,庞妈妈才放缓步子,压低声音与郑管事说道:“就是那道汤羹。”
“汤,汤羹……”郑管事先是纳闷,而后心中咯噔一下。他下意识避开庞妈妈的视线,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好喝酒,又喜欢赌钱,那日在外喝得迷迷瞪瞪,还输了几十个钱子。
要是熟悉的赌坊,定是让他明日来还便是,偏生那日他是喝了酒的,随便寻了路边的摊子耍,那摊主和赢钱的扯着不让自己走,说他要是不给钱,便要跟着他回家去。
郑管事哪敢让人跟着他回府里,他的差事还要不要了。可他越不愿意,人越怀疑他有鬼,正当几人纠缠不休的时候,恰好一位
姓姚的哥儿帮忙垫钱,才没教他丢脸丢到府里。
郑管事感激,又醉醺醺的,随口便答应那姚哥儿,让他今日到府里来做小食汤羹。
虽然次日他略有些后悔,但那姚哥儿送来的卤味吃食真心不错,他也就将错就错,把这事定下了。
郑管事不敢将其中内情说出来,心里不安,干巴巴劝道:“那哥儿做的汤羹能有什出色之处,不过是街坊上的吃食罢了,咱们还是去寻吕灶人,请他出出主意吧?”
“你怕什么?刚刚我去灶房里瞧了一眼,那位厨娘做的……嗯?”庞妈妈一边往灶房里走,一边回答道。只是她话说出口,脑海里冒出郑管事的话语来:“哥儿?”
灶房里,做汤的分明是个姐儿。
庞妈妈疑惑一瞬,再撇郑管事目光乱飘的架势,登时恨得牙根痒痒:“……你连唤了谁做席面,都不晓得?”
郑管事呐呐说不出话来,只抽出汗巾子摸着头上汗水。他稍稍回想一下,就记得自己领姚哥儿进府时,曾见他带着一中年汉子,一年轻姑娘,还以为那两是他的帮手来着。
再想想那年轻姑娘,郑管事手脚冰凉,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两腿就和面条般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