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珍娘早就防备着,脚下灵活地绕了开去,她不提,而后沉声喝道:“王婆子你疯了不成?这是什么地儿,若是扰到娘子休憩可怎么办?”
周遭丫鬟仆妇听蒋珍娘的话语,登时一激灵,忙不迭上前拦住王婆子。
“王婆子你便回去罢!”
“人蒋娘子也没说错,你在三娘子院前这般嚷嚷,扰了主子休息可怎么办?再说了替了你的职务也不是蒋娘子的意,是你数日没来当值,闹得猫儿出逃,惹出事来,娘子才动了怒的。”
三娘子院里的仆妇瞧王婆子还要扯着嗓门嚷嚷,忙开口说道:“其他不说,你是真病还是装病?”
“我……”王婆子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下人院里人尽皆知她请假的原因,眼前的婆子何必来戳她的心。
等等?王婆子联想到最初的事来,瞬间双眼圆睁:“好哇!你这心机深沉的奸诈女人!那日污蔑我偷窥,就是看向我的活计,想要把我撅出去!”
旁边苦口婆心劝的婆子都无语了,在旁连连摇头,院里谁不晓得王婆子最好管闲事,平日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对着一群小丫鬟指指点点,稍稍用点脂粉,或是选几朵绢花都得被她嘴上几句。
“你别怪蒋娘子,问题还不是你连自己的差事都做不好。”从院里匆匆而出的是徐妈妈,她见王婆子横眉竖眼,嚷嚷个没完的样儿,直接说起王婆子的问题来。
“徐妈妈!”王婆子见着她便是嗷的一声,眼泪都快蹦出来了:“我在院里没有功劳也有苦——”
“苦劳?你平日上工时不也是有事没事就往家里钻?要不就把事情推给旁的小丫鬟?”
徐妈妈打住王婆子的话,只觉得王婆子实在糊涂,白在府里呆了这些年。
且不说活计做得一塌糊涂,连人缘都是差得离谱,出事以后愣是无人求情,也无人把这事告诉她。
徐妈妈都懒得与王婆子解释内情,只沉着脸道:“你甭在这里闹腾了,娘子说了你若是不想留府里,往后便回家里去,若是你还想留府里的,便去洗衣房做事罢。”
“不,不,不……”王婆子哪里愿意,因着自己请了几日假就要被赶出去?她心里悔恨往日贪闲,更害怕真被赶去洗衣房做事。
要晓得就刚刚,她还在王媳妇跟前瞧不起洗衣房和灶房的活计呢!
王婆子不死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哀求道:“徐妈妈,让我见见娘子,求娘子开开恩,别把我从院子里赶走……”
“娘子发了话,哪是你胡闹就能见一见的?”徐妈妈见王婆子还要闹腾,面露不耐。她看王婆子还想说话讨饶,沉着脸喝道:“还是说你两条路都不想选?想挨顿板子再被撵出府去,还是想全家到乡下去?”
徐妈妈的声音重重落在‘全家’二字上,她晓得王婆子的儿子正在三郎跟前当值,万万是不敢牵累了儿子。
果然,王婆子听到徐妈妈的话,再看跟着徐妈妈的两名粗使齐齐上前,登时紧紧闭上嘴,一改往日的嚣张模样。
她红着眼儿,担心再纠缠下去会连累儿子的前程,垂着眼泪往回走。
“你们跟上去看着。”徐妈妈望向王婆子离开的背影,想了想,又使着身后的粗使婆子跟上前去:“若是她今日去洗衣房做事,便与那边的管事妈妈说句就留下她,若是她不去,往后就别让她进府里了。”
说罢,徐妈妈又转身看向蒋珍娘:“没事吧?那王婆子是个小性的,院里内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她骂过。”
蒋珍娘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徐妈妈放心,我没事的。”
“真没事?”
“……以前我也挺在意的。”蒋珍娘见徐妈妈难掩忧色,抿了抿嘴:“后头有人和我说,我夫君比我死的早,那是因为他福薄,承不起我与女儿的福气。”
“事实也是如此,瞧现在我和女儿到了侯府里,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比过去不知好了多多少。”
“您瞧我进了三娘子院子满打满算才三日,三娘子便又是赏了缎子,又是赏了吃食,我又有何好愁的?”
徐妈妈闻言,叹了声:“你是个豁达的,想得开的。”
她见蒋珍娘的确不放在心上,与众人打完招呼便去院里照顾猫儿,也转身回了屋。
两名丫鬟打起厚帘子,徐妈妈刚走入其中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屋外冷得厉害,屋里却暖如春日。
徐妈妈瞅了一眼角落放着的炭盆,抬脚往里屋行去,不多时便见到正歪在榻上看书的三娘子周氏。
周氏相貌不俗,鹅蛋脸,乌黑油亮的头发并未挽起,而是扎成辫子落在肩膀上。
在屋里,她只穿着一身薄薄的杏色绣花半袖衫,连里头的窄袖衫也未穿,透出豆粉色的抹胸来。
她身侧脚踏上还跪着个半大丫鬟,正为她敲着腿,另有一名丫鬟手捧果盘,另一名丫鬟则剥开香橘,去掉白丝,再往三娘子嘴里送去。
周氏推开丫鬟送来的橘瓣,坐直了身子:“徐妈妈回来了?快到我这边来坐。”
徐妈妈笑着应了声,上前侧着身子,坐在榻边上。她接过三娘子递来的橘瓣,而后细细把屋外的事禀报给三娘子听。
“我瞧那王婆子,是个不知好歹,许是浪费了妈妈的好意。”周氏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不忿。
按着周氏原本的意思,是打算直接把王婆子撵出府的。倒是徐妈妈看在王婆子在府里做了多年,加上儿子又在三郎君跟前做事,劝她让王婆子留在府里,打发去洗衣房做事。
“回娘子的话,娘子愿听我一句劝给她条路,那已是她偌大的福气。她若是抓不住这福气,非得往苦地里去,那也是她的命了。”
说到福气二字,徐妈妈又想起蒋珍娘的话。她与三娘子说起,倒是让周氏生起些好奇,示意徐妈妈到跟前来说话:“这话真是珍娘说的?”
“千真万确。”徐妈妈笑道,而后又补充道:“蒋娘子说是旁人说的,我也没细问。”
“我瞧着,说不定就是她自个儿想的呢。”周氏想了想,笑道。
曾几何时,她也想过这世道好生奇怪,凡是好事都往男人身上揽,凡是坏事都往女人身上推。
比如出嫁以前她哥不喜读书,娘便苛责是嫂嫂纵着哥哥,把哥哥带坏了;待到她哥读书得了师傅夸赞,娘又说是哥哥天资聪慧,才有这般出息。
等到自个儿出嫁以后,她发现婆母也如出一辙,连话语都不带改的。她与她二嫂为了官人读书上进的事,不晓得挨了几回训,好似背不出书,考不上的人不是二哥和官人,而是她们妯娌俩。
“她能有这般心思?”徐妈妈迟疑。
“毕竟以前也是跟着姑娘过的,通读过书的。”周氏晓得蒋珍娘的来历,心下觉得她是个有想法的:“要不然也不会丈夫一死,便领着女儿跑到京城卖身了。”
徐妈妈闻言,暗暗思考,想着蒋珍娘刚刚话里叹来府里以后日子日渐好过,难免唏嘘:“蒋娘子也是个可怜的,要是长辈没起那些心思,现在早就跟着姑娘去了杭州府,日子好过得很。”哪像现在,拿个三等的月钱就满足了的。
“也是。”周氏附和道,不过说到这里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拿着汗巾子捂嘴:“你说说看,大嫂也够狠心的,好歹珍娘也算是姑娘的奶姐,怎就让在洗衣房里做事?要不是徐妈妈你恰好碰到,又正好想还个人情,咱们还不晓得这件事呢。”
周氏不是没想到,大嫂赵氏许是压根不晓得这桩事,不过谁教如今当家的是她,安排蒋珍娘去洗衣房的也是大房的管事,这错当然是她犯的。
“可要与老太太说一说?”
“说她做什么?大姑娘刚出嫁,大嫂气势正凶呢。”周氏眯了眯眼,她当初调查蒋珍娘只是想瞧瞧秉性,没想到却闹出个大料来。
周氏动了心思,留下蒋珍娘,却没想这么快就把好牌丢出去。待到老太太与大嫂又起冲突,那时这副顺子才能变成王炸,就像是沸腾的油锅里落下的那滴水,定然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至于现在?当下的她只是单纯觉得蒋珍娘心善,而给予提拔罢了。
周氏笑眯眯的想着,当然她也不会亏待了蒋珍娘:“到底也让她受了惊,弄玉,你拿钥匙把匣子开了,拿两锭银子给珍娘压压惊。”
“另外还有昨日新来的绸子……”
“对了,再拿点果子糕点……”
待苏芷寒晚间回到家里,便发现蒋珍娘正坐在炕边,美滋滋地翻看布料。
她定睛一瞅,那是一匹藕粉色的绸料,苏芷寒上回跟着蒋珍娘逛过布料行,眼前这匹绸料,市价起码得三四贯钱。
第21章 时至小雪 “阿娘,您去布行了?”“我……
“阿娘, 您去布行了?”
“我没去布行。”蒋珍娘抖了抖手上的绸料,往苏芷寒身上比划:“这是三娘子赏我的, 我瞧着这料子衬你的肤色。”
紧接着蒋珍娘把布料放回桌上,扯出软尺给苏芷寒量身量:“唔……寒姐儿长高了,明年你还能长呢。”
“这样吧,阿娘明天去市场里买些布料和棉花,给你做件新年穿的袄子,剩下的绸子给你再做条春日穿的百褶裙,你说好不好?”
“给我做衣服干啥子?我在灶房里用不着穿多好的衣裳, 倒是阿娘您给自己多做两件吧。”苏芷寒摇了摇头, 兴趣缺缺。
大厨房里本就日日油烟, 着实糟蹋衣服, 更何况最近还多了个活计:腌菜。
有句俗话:小雪腌菜,大雪腌肉。
随着气温急降, 天气干燥, 制作腌品的好时节也终于到了。
大厨房里进了大量蔬菜瓜果,许娘子领着众人开始准备冬日要用的各种泡菜、咸菜和酱菜。
那股味儿都能把人腌入味了, 更不用说染上酱汁就能直接毁了一件衣裳。别说年轻爱俏的厨婢们, 就是要脸面的管事妈妈们也把好衣裳藏起, 捡着旧的细布衣服穿着,免得糟蹋衣服。
再说比起自己,已进了三娘子院子的蒋珍娘, 更要穿得光鲜体面些,以免让人看不起,反而丢了三娘子的脸面。
苏芷寒说出心中顾虑,不过蒋珍娘却是别的想法:“院里针线房的妈妈已给我量了身量,重新做了衣衫, 过两日便能拿到手了。”
主子院里的男仆、婢女到婆子都与外院不同,都有各自的衣裳服饰,就连发饰和鞋袜都有相应的颜色规定。
蒋珍娘刚进院里,针线房便给她量了尺寸,抓紧时间做衣服去了。
至于三娘子赏给她的,那都是做的私底下穿的衣裳。蒋珍娘把布料往苏芷寒身上比划着,不容置喙,口气坚定道:“穿不穿那是另一码事,但旁人有的咱们寒姐儿也得有。”
她家女儿懂事,从不问她要钱买簪子发饰,买零嘴吃食,要新衣新鞋,还一个劲儿的赚钱,有好的都先给她用。
直到去了三娘子院里,蒋珍娘与那些小丫鬟处了两日,才发现那些小丫鬟也是与寒姐儿一般的岁数,各个打扮得精致细巧,凑一块儿说的都是彼此的针线活,时下流行的花纹与玩具。
蒋珍娘拿了赏赐,便打定主意,准备要给女儿做件新衣裳。
苏芷寒闻言,心里软软的,声音也不免软了下来:“那我和阿娘……一人一件,就当是亲子装。”
“亲子……装?”
“对,咱们穿得一模一样,多好看,旁人一看就晓得咱们是一家人。”
“那府里的衣服”不也是?
“才不一样呢!”苏芷寒打断蒋珍娘的话,拿着绸子比划:“用这绸子做咱们母女俩独一无二的衣服,袖口拼个湖蓝色的绸子?再绣点小花?又或是买一匹绢料,直接做成百褶裙……”
在苏芷寒的描述下,蒋珍娘很快败下阵来,同意了苏芷寒的要求,准备把缎子留着做两条裙子,再买两匹细布做上身的衣裳,等到开春便穿出去逛逛,教人看看她们这套亲子装。
苏芷寒解决这桩事,抬眸望向屋里多出来的其他物件:“说起来,阿娘怎么得了这么多的赏赐?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还得感谢王婆子。”
“?”苏芷寒面露疑色,等蒋珍娘说完来龙去脉以后她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而且还越发多了。
受了惊吓,为了安抚蒋珍娘才赏赐的?
苏芷寒瞅着屋子里的物件,不由地嘀咕道:“这……会不会多了点?”
刚进院里做事那天,便赏了一波,今日又赏了一波。
蒋珍娘摇摇头:“我听三娘子院里的人说,三娘子素来大方宽厚,常常赏赐的。”
可这也太勤快了些,太多了一些!
苏芷寒听蒋珍娘说着今日拿到的赏赐,除去她手里拿着的这匹绸子外,桌上还摆着另外一匹细布,瞧着花色应当也值个一贯钱。
另有两颗香橘、两颗石榴和半只烧鹅。
那一对香橘,因其香味浓郁,芬芳扑鼻,色泽金灿,京城人常唤作香橘,其实来自平江府,一对便要两贯,还有价无市,无门路者很难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