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殿内的幽深交相辉映。
退朝后,冯般若随着人流走出,刚转过一道回廊,就在廊柱的阴影下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简朴的深色儒袍,身形清瘦,那是她的父亲,冯维。
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冯般若脚步微顿,旋即走了过去,唤道:“阿耶。”
冯维并未多言朝堂封赏之事,只是打量她半晌,最终才追忆道:“般般,你如今很像你母亲。”
“你母亲当年受封女官,身穿二品服制时,就是这样的景象。我这样一想,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冯般若心头一震,她不禁追问:“阿耶,母亲她当年到底是……”
冯维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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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新副本啦,不出意外也是最后一个副本了[狗头叼玫瑰]菠萝女士就要从这里走向辉煌啦
第83章 京畿扬名 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他缓缓说道,“般般, 你今日之荣耀,更胜你母亲当年。你母亲那时,便是因不愿在棋局中迷失本心,甘心就死。阿耶别无他求,只望你务必慎之又慎,莫要被这煌煌殿宇间的煊赫权势迷了心智,更莫要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阿耶,我母亲当年究竟是为何而死?”冯般若追问。
在她灼灼的目光之下,冯维却不由得是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又想追问,可她偏偏又想起, 她如今已经是十九岁, 不是当年了。有些事情她如果能得知, 阿耶一早就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阿耶打算瞒她一辈子, 那她一生也不会在他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因此她没有追上去。她只是凝望着面前的父亲,半晌之后她回答道:“我省得了, 阿耶。”
冯维深深地凝望她,最终, 他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叮嘱道:“记住就好。去吧。”
四年不见, 昔日红墙金瓦的宫城已经比照她记忆中显得旧些了。冯般若打马穿过朱雀大街, 只见酒旗随风轻摇, 货郎叫卖,车马喧嚣。路过颍川王府门前,她本欲进去,却近乡情怯, 最终还是绕路离开,以前往京畿守备营走马上任为要。
等她出了外城,铺着碎石的官道愈发开阔,直至灰褐色夯土营垒赫然映入眼帘,玄色军旗猎猎翻卷,旗面“京畿卫”字样遒劲,冯般若在此勒马,此处就是她要来的地方了。
与北疆大营那种刀出鞘、弓上弦的肃杀截然不同,京畿营中懒散懈怠异常。她少年时曾来过此地,但也不过是挑选兵马武器,停留多不过一个时辰,如今再看只觉得处处不尽如人意,跟她悉心经营的北海大军可谓云泥之别。此刻冯般若作男装打扮,未着甲胄,只拿着吏部的文书站在堂下。这副模样,很快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几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年轻人正聚在一处说笑,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哟,又来一个走门路的?”其中一人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冯般若听见,“看这细皮嫩肉的,别是哪家送来混资历的公子哥吧?”
另一人接口,语带戏谑:“管他呢,反正到了咱们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王兄,你那边不是正缺个整理军械库档案的苦差吗?我看这位兄弟正好,不如等他报道完了,便向赵大人将他要过来做事。”
被称为王兄的年轻武官,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有官职在身的。他闻言,大剌剌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冯般若一番,见她沉默不语,更觉好欺,随手将一摞满是灰尘、杂乱无章的陈旧册子塞到她怀里,语气倨傲:“小白脸,我叫王锴,乃是这京畿守备营中的掌库书记。我阿耶乃是扬威中郎将王天龙。如今我阿耶正在西南边陲英勇杀敌,便是赵贲赵大人,也要给我几分薄面。今个儿算你运气好,投到兄弟我的手下,这样吧,我就先代赵大人给你个差事。北边那几个库房的兵器归档弄得不好,我给你半日时间,重新厘清登记造册,可好?延误了我可要军法处置!”
那摞册子又厚又重,还散发着霉味,显然是被刻意搁置多年的烂摊子。周围几人发出低低的哄笑,等着看冯般若如何出丑。
冯般若接过册子,面色平静无波,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混乱的记录和模糊的墨迹,心中已然明了。这并非难在整理,而是难在有人故意刁难,想给她个下马威。可见这京畿守备营昔日如何自处,连这些要紧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倘若这些东西给她,十个库莫提,怕是也擒来了。
这些东西,若是寻常时候,在新来的主官面前都该藏着掖着,生怕主官看了生气,追究职责。今日这几个小子,本想欺辱刁难于她,却不想让她偶然得了这样秘辛,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亮明身份,只是抬眼看向王锴:“王大人,厘清归档不难。只是,按照军械管理旧例,需核对实物与册录是否相符。不知可否请王书记派两名士卒,随我一同前往库房清点?”
王锴没想到她不仅没被吓住,反而提出要核验实物。他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含混骂了一句,悻悻道:“就你事多!自己去库里找当值的帮忙!”
冯般若不再多言,抱着那摞沉重的册子,转身走向军械库。
到了库房,她并未急着翻找册子,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库房的布局、兵器的存放规律,又找来当值的老兵,和气地询问了几句往日管理的习惯。不过半个时辰,她心中已有了章程。
她并未一味埋头苦干,而是找来炭笔和新纸,依据库房实际情况和老兵口述,先重新绘制了一份更清晰的库位图,然后才依据图位,快速地将册子上混乱的记录归类、校正。她的动作极快,眼神锐利,不过半日,竟真的将这个军械库理得七七八八。此军械库弓箭上万,箭矢数以十万计,长枪、陌刀等常用兵器无不近万,这样大的武器仓储量,用来记录的竟然是这样一本册子。
就在她专注理事时,一位身着校尉服色的老军官陪着一位中年将领巡查至此。那老校尉目光扫过正在伏案书写的冯般若,起初并未在意,待看清她正在绘制的库位图和旁边那摞眼熟的旧册时,脸色猛地一变。
他快步上前,拿起一张冯般若刚刚整理好的新册页,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那字迹铁画银钩,自有一股杀伐之气,更难得的是条理清晰,项目分明,绝非寻常文书所能及。更重要的是,他仿佛见过眼前这个人。
老校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冯般若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冯般若这才停笔,抬头看向他,并未直接回答。
这时,那中年将领也走了过来,他接过老校尉手中的册页看了看,又目光如电地扫过冯般若,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冯般若,竟是抱拳微微躬身:“末将京畿守备副将赵贲,不知是冯将军驾临,手下人无知冲撞,还望将军海涵!”
“冯将军”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偌大的库房中炸响。
不远处正等着看热闹的王锴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们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王锴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他们随意派来整理破烂档案的“新人”,竟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受封一品嫖姚将军、名震天下的冯般若。更有甚者,她还是皇后娘娘的外孙女,身有颍川王妃的王爵。
如此皇室血亲,又如此战功赫赫,岂是这几个晚辈可以轻易折辱的?
赵贲直起身,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射向王锴几人,厉声喝道:“混账东西,竟敢对冯将军如此无礼!来人,将这几个目无尊上、玩忽职守的东西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革去现有职司,听候发落!”
求饶声、告罪声顿时响起。
冯般若却道:“慢着。”
赵贲立刻挥手止住上前的兵士,微微躬下身子,请示道:“冯将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每人赏半个月俸禄吧。”冯般若面色寻常,只是轻飘飘地道,“若没有他们,我怎么会知道。”
她仰头看向赵贲,赵贲无端心生出一种被猛虎恶狼盯上的错觉,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她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冷淡,乃至于严厉。
“我怎会知道你们京畿守备营,护卫帝都、天子亲军,就是这样管理处置军械守备的。”
“册录混乱,实物与账目不符,库房管理形同虚设。若是战时,士卒拿着登记在册却根本不存在的兵器上阵,该当如何?若是紧要关头,需要调拨军械,却因这混乱耽搁了时辰,又该当如何?”
“武器尚且如此,甲胄呢?粮草呢?其他军资呢?赵将军,这就是你治下的京畿守备营,这就是陛下和娘娘放心托付的帝都屏障?”
赵贲脸色由青转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终于明白,冯般若哪里是要赏罚那几个小卒,她是要借这几个蠢货引出的由头,直指京畿守备营积弊已深的问题,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末将失职,请将军治罪!”赵贲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今日这事,绝无法轻易善了了。
王锴等人早已吓傻,站在另一侧,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如鸡。
冯般若冷冷地瞥了跪地的赵贲一眼,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混乱的库房深处。
“我也行军打仗了不少年了,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将。”她冷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我要看到京畿守备营所有军械、甲胄、粮草的清册,必须账实相符,条理清晰。若有半分差池……”
她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赵贲浑身一颤。
“至于你们,”冯般若最后看向面如死灰的王锴几人,竟然显出个温和的笑意,“今日将这本东西交到我面前,有功,俸禄当赏。但清点核实的苦差,就由你们协助赵将军戴罪立功,一同完成。做得好,将功折罪,做不好,数罪并罚,跟着他一起到陛下面前去交代吧。”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库房。
留下赵贲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以及一群魂飞魄散、终于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篓子的年轻武官。
第84章 故人重逢 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此时此……
赵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也顾不上拍打袍子上的灰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猛地扭头, 目光如刀子般剐过瘫软在地的王锴几人,从牙缝里挤出命令:“都听见冯将军的话了?还不滚去清点!三日,三日之内若理不出个头绪,不用将军动手,老子先扒了你们的皮!”
王锴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册页和冰冷的兵器架,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贲胸膛剧烈起伏。冯般若几乎在他脸上刻下了“治军无方”四个字。而这绝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相较他这边的愁云惨雾,冯般若脚步则轻快得多。水至清则无鱼,她此刻追得太紧, 引起京畿守备营众人的反感, 那她今后想要开展工作难度也增加了。立威一时, 不可一蹴而就, 她当务之急是要理出一个崭新的守备营。
皇后特地把此地给她,必然是要让她紧紧把这块肥肉衔在口中, 以待策应。既是对她好的事儿,她自然不肯不上心的。
京畿守备营里没有多少人, 冯般若报道后,像模像样地理了一天事, 到了下衙的时候, 就打算回驿馆去了。帝后目前没说过要给她怎样的待遇, 府邸更未恩赐,她虽想回颍川王府,但一想她当年离开上京时不声不响,连越宛清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不免觉得无言以对。
她打马穿过东市,路上买了一块石蜜慢慢地吃。流光好,春衫薄,她骑在马背上,看往来行人笑谈、货郎吆喝,听酒楼里传来的丝竹声,只觉春景鲜活。石蜜的甜蜜滋味从她口中化开,带着草木的润气,漫过喉间,一时间恍如隔世。
这样的好风光,就仿佛她刀尖舔血的四年,从未经历过一样。
但她比之四年前确实是不同了。
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液,都清清楚楚地铭刻着北疆四年的风雪。它们让她与这个繁华依旧的上京,隔上一层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壁垒。
她散漫地在人山人海中走回皇家驿馆,只见驿馆前停着一辆牛车。她没有多想,以为只是旁的什么人,却不想她正要经过牛车,猝不及防从车上跳下一个男子。
他身着白衣,发髻规整地挽在头顶上,衣饰虽然简单,但他形容昳丽,神情恭谨,对着冯般若再次微微一揖,礼数周全,无可挑剔。乃至于虽然多年不见,冯般若也仍然一眼就认出他。
“卫玦?”
“母亲。”
冯般若一时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就瞧见牛车的车帘被人撩开,她再看去,里头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冯般若甫一见她便大惊失色,她也不给冯般若溜走的机会,直接唤了一声。
“母亲。”
是越宛清。
她撩开帷帽,里边是一张清绝出尘的美人面。
暮色漫过来,给她周身镀了层柔润的微光。花下暗香缠上她的鬓发,仿佛是远山晕开的清影一般。
冯般若骑在马上,一时间进退维谷。她可以面对朝堂的诡谲,可以应对外人的刁难,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越宛清。她被冯般若丢下四年,彼时她适才小产,身心都是最脆弱的时候,家人背弃,丈夫薄情,竟然是冯般若,送她步入那等孤身一人的艰难的处境。
冯般若张了张嘴,干涩地挤出一句:“……你们怎么在此?”
越宛清扶着卫玦的手下了牛车,走到马前,仰头看着她,柔声道:“听闻母亲今日去了京畿守备营,想着您或许会回这驿馆,便与世子在此等等看。”
冯般若下意识地想藏起石蜜,这个略带孩子气的动作让越宛清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卫玦在一旁,语气平稳地补充:“府中已备下晚膳。有母亲往年喜欢的胡炮肉,菖蒲鸡,鲈鱼脍,和野鸡瓜齑。”
冯般若闻言,心头微动。这些都是她昔日偏爱的菜式,连她自己也许久没有吃过了。她沉默片刻,终于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驿馆小吏,声音低哑:“难为你们还记得。”
越宛清立刻上前:“怎么会忘?”
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又像是叹息:“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宛清都记在心里。只是不知这四年,北疆的饮食,可还合您的口味?有没有饿着,冻着?”
冯般若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别开脸,含糊道:“……都好。”
越宛清却不放过她,细细追问:“听说北地多以牛羊肉为主,性燥热,您脾胃弱,可还受得住?我瞧着您比离家时清减了不少,定是吃得不如意。”
冯般若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到了从前似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么娇气,反倒是你……”
“母亲,”越宛清却忽然打断她,再细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卫玦却道:“母亲如今是镇北将军,总督北疆军政,岂是能久居京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