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般若满意一笑。
随后她又和颜悦色地看向越宛清:“宛清,纠缠一日,你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里看我教育儿子。”
越宛清自然知道她要做什么:“是。”
她款款起身,临走时给卫玦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最后在诸位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转身离开。等她渐渐走远了,还能听见竹棚里卫玦的求饶呼痛声。
杨妈妈跟在她身侧劝道:“世子妃,您千万别觉得王妃心狠。”
“心狠?”越宛清一怔,随后失笑,“怎么会呢?”
“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我出气。杨妈妈,昨个儿世子待我如何,您是亲眼看见的,毫不顾忌我腹中的孩子,竟然要对我用刑。”越宛清叹道,“世子既不把我当妻子,我又何必,将他当作郎君呢?”
杨妈妈道:“夫人您能这么想,王妃一定非常欣慰。”
“母亲今日这些话,是说给廖娘子听的,又何尝不是说给我听的?若我还装作听不懂,甚至为此怨怼母亲,岂不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杨妈妈道:“可不是嘛,王妃疼您,比疼世子还甚。如今您看清了也好,这府里啊,唯有王妃和您腹中的孩儿,才是您的依靠。”
越宛清抬头,望向清宁院的匾额,朱红漆色被晒得发亮,像团烧得正旺的火。她亦笑:“我从前总觉得,夫妻之间该有三分情、七分忍,可今日却明白了,忍耐谅解,打不动负心人。”
冯般若要在这边痛殴卫玦。卫玦不曾习武,十分文弱,殴打他甚至达不到松松筋骨的作用。她追着卫玦绕着竹棚里外大战三百回合,青雀体贴地为她送上绢帕,拭掉额头上出的汗。
“我跟你说过了吧,我就是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可你偏要搞出这样多的糊涂事,怎么,你觉得我死了,你就能当家了,所以才要早早把我气死?”
她自顾自骂了一顿,看见卫玦仰起头看向她,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滚落下来。
“母亲,您变了。”他这样道。
冯般若:……
“我记得,阿耶刚去的时候,我总是在藏书楼里偷偷地哭。没人能找到我,只有您能找到我,您还给我编草蚂蚱,哄我开心。您也会在我发烧时整夜守着我,在我功课不好、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您在照顾我,那时您待我是多么仁慈,多么温柔?”他的喉咙哽咽着,“可现在您只会打我,只会骂我……”
冯般若起先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卫玦软弱。直至他说,“给他编草蚂蚱”,她脑袋嗡的一下,几乎要炸开。
她根本不会编草蚂蚱。
她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似乎比别的孩子都笨。学认字,好不容易会读了,却不会写,会写了又忘记怎么读。后来皇后约莫怕这孩子是个傻子,总要有自保之力,就又让她跟着皇子们一起学武,没想到不学则矣,一学,发现了一个天才。
她根本没有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玩乐、编草蚂蚱的经历。即便是可能见过草蚂蚱,也一定是有人为哄她开心,编来给她玩的。她也不可能二十多岁了,突然去学怎么编草蚂蚱吧?
真的很违和。
而自从她来到十二年以后,违和的不止这一点。
而她的沉默,落在卫玦眼中就成了动容。卫玦蜷在她的脚边,抓住冯般若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哀求:“母亲,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娶了越宛清吗,是因为她,母亲才跟我离心了吗?如今母亲就算要我死,我也没有怨言,只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自我成婚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变得厌恶我、憎恨我,待我冷言冷语,甚至像今日……”
半晌,冯般若道:“你说我变了,难道你就没有变吗?”
“你若是真把我当成母亲,就该待我敬重,我说的话你也应该都记在心里。可你是怎么做的?从前我也不曾发现,你会为了别人的两句挑拨,就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卫玦哑然。
冯般若道:“你若顾惜你我的母子情分,就该听我的话,若你乖顺懂事,做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你想要的东西我自会给你。可你若总是做这等糊涂事,我真是无法放心将颍川王府的未来交在你手中。”
她这番话说得重,连卫玦也听得一怔。他又要叫住她说些什么时候,她已经纵身跃出竹棚,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
冯般若去往了后院竹林。
她手中提起鞭子,面对着满地绿竹,眉眼肃杀之意顿起,渐渐显出个格外凶悍的神情。
“系统,我有话要问你。”
“若你不出来,我即刻就去杀死男女主角,这个世界毁灭便毁灭了,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见它不肯出来,冯般若提起刀便要回竹棚去。她早已气红了眼,当场只想杀死卫玦来解恨。眼见她就要翻墙过去,系统只得闪现在她面前。
【宿主要问什么】
“你给我的原剧情,里边的那个冯般若不是我吧?”
第31章 中秋夜宴 他解开披风,怀里是为她采来……
【……】
“她跟我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她会绣花,会编草蚂蚱, 会打理家业,会为卫玦争取利益,甚至还会为了颍川王府去顶撞皇后。她仁慈温柔,她恶毒又愚蠢,她是一个完全按照系统要求打造出来的人。”
“但她不是我。”
“你一直在骗我。”
【宿主所说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吗?”冯般若失笑,“以前我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根本不是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你说的那个人从不是我。我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具身体, 还是我的身体吗?”
【如宿主继续纠结这种不重要的事情,系统将会对宿主施以电击惩罚】
“那你就电死我。”
“你这不正向我证明了, 我的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吗?你强行把我带到这个时空来,要我执行你莫名其妙的任务, 做你的伥鬼,你当我可以任你摆布吗?即使今天我和这个世界一起崩溃我也认了, 我不愿意做一个事事只听你话的木偶。”
随之而来的是系统带给她的猛烈的电击。系统想要通过肉身上的伤害令冯般若屈服, 然而它却没想到, 冯般若这次展现出的果毅是它此前从未见过的。
她浑身一麻,像是有千万根细针同时扎进四肢百骸,手中马鞭登时垂落在地。耳边的风声全消失了,只剩“嗡嗡”的轰鸣。心口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紧接着, 一股麻痹感顺着血脉飞速蔓延,四肢瞬间僵直,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地打颤。她想嘶吼,喉咙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声音,就连她发髻上的金簪,也在这股力量冲击下“啪”地断成两截。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渐渐褪去颜色,清风虫鸣,全部静止不动,连被她暴怒之下抽断的竹叶也悬在空中。系统的喟叹从她的识海渐渐转移到整个世界之中。
【警告!警告!】
【宿主自我意识过强,如今展现出了极度强烈的自毁倾向,即将执行抹除指令……】
“好啊,就抹除我。”
“就杀了我。”
“只是不要把我的躯壳再给别人穿了,我很讨厌这种事。”
冯般若鬓发散乱,许多细小的碎发直愣愣地站在空气中,随着她痛苦的喘息一起颤抖。有汗水不停从她的眼眉、下颌上流过,最终掉在地上,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但她此刻却觉得自由,觉得这具身体。如今真的是属于她的。而不是系统手中的玩物,它说想给谁就给谁,它说怎样,就怎么样。
身体接近崩溃之际,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不属于系统的声音,他们仿佛那里争论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太在意。
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看到一场中秋夜宴。
夜宴之上,形销骨立的妇人端坐在高台之上,身着沉水碧混银枝牡丹的褶裙,既高又瘦。她脸色苍白,头上却戴了点翠掐丝冠,颈上戴了麒麟金锁,富贵得单薄。眼下又泛着淡淡的青雾,胭脂色浓,尚未掩住她面上疲惫之气。然而来往的人却仿佛都看不见她。
有些闲言碎语不住地朝她耳朵扎进来:“她这样做派给谁看,不就是为了让世子怜惜她。堂堂王妃,竟然做出此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不知道昔日皇后是怎么教她的。”
她身侧的妈妈气极了,冲上去就要上去撕那人的嘴:“真是胡说八道。皇后现在虽然病重,可是陛下还在,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妄议颍川王妃?”
人群拂开,诸位夫人簇拥的中心站了一位穿着白底绣合欢花的上襦,下着钉珠褶裙的女郎,脸庞白皙柔弱,檀口琼鼻,错眼看过去真的宛如一株秀气的合欢花。如今这朵合欢花正在结子,她单手扶着肚子,脸上尚且挂着些温柔的光辉。
这便是越宛清了。
她二人遥遥对着,一个身怀六甲,一个形销骨立。一个双颊温润、眼中拢着慈悲之色,一个面如金纸,憔悴得连阵风也禁不住。
越宛清面对着卫玦举起酒盏,温言软语地对他道:“今夜中秋夜宴如此完满,还要多谢王妃。世子为何不来与我同敬王妃,若没有王妃,便没有今日盛筵了。”
冯般若蹙眉,正要推拒。卫玦却抢先一步开口:“宛清,你有孕在身,不便饮酒。”
越宛清便笑了。她道:“世子不必担心,王妃早已考量过了,将我壶中的酒换成了桂花甜汤。宛清怎会用腹中孩子的性命冒险呢,也要多亏王妃尽心。”
说罢,她率先举起酒盏,口中笑道:“宛清敬王妃一盏。”随后以大袖掩面,举杯饮下,面上渐渐拢上一点红晕。
然而越宛清饮下甜汤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易变陡生。她忽然捂着肚子哀哀地叫唤起来,直嚷着疼。随后身下竟然见红,伺候她的侍女吓坏了,连忙教人去找卫玦。
卫玦见到血,大惊失色,立刻就将仇视的目光投向冯般若,兜头扇了她一耳光。随后俯下身,抱起越宛清,对侍女怒道:“还不去请医官,若是夫人与孩子有失,你们全都给夫人陪葬。”
侍女连连称是,头也不回地赶去催请医官。卫玦又抬眼看向冯般若,眼神冷得像冰。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冯般若颇为坦然:“我亦不知。”
“宛清说了,这席上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由你操持。”他语气轻缓,又极危险。他质问,“你怎会不知。”
冯般若举起越宛清的酒壶,仰头便饮下一大口。她生得白,因此有伤口就格外明显。任人一眼就能看见她左脸高高地肿起来,上头是四个分明的指印,连嘴角也溢出血丝。她喝完了,把手中的酒壶放下,手背一并拭掉嘴角的血丝。她道:“席间庶务固然由我打理,我却不能保证将席上每一道酒食都纳入眼底。世子如此,实在强人所难。”
医官很快赶来诊脉,他为越宛清搭脉,愈诊愈是心惊。罢了他闻嗅了越宛清饮过的甜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对卫玦道:“回世子话,这甜汤中被人搀了十足分量的红花。如今夫人腹中胎儿必定是保不住了,老夫需得及早为夫人落胎,否则,恐有母子俱亡的风险。”
“不计任何代价,都得保住夫人。”卫玦向他嘱咐道。随后他冷眼看向冯般若,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冯般若仍否认:“我何必害她?我为什么要害我的孙儿?”
“因为你恨她。”卫玦阖上眼,仿佛万般痛心疾首,“你嫉恨宛清,更嫉恨她腹中的孩子。冯般若,你在皇后膝下十数年,只学会了这些下作手段吗?”
如今他更是连皇后都要侮辱了。
冯般若垂下眼睛,从他的眉眼之中看出他阿耶的轮廓。
她曾经孤注一掷地想嫁给颍川王。
那时他垂眸望着她时,眼神比今日卫玦望着越宛清更动人。他半夜前来她的寝宫,却不进来,只是隔着门给她讲经。他说梵文时发音既优雅又标准,她循着窗框往外看,月色给他镀上一层银辉,像是月中走下来的神明。
她想起那个风雨夜,他从京外匆忙而归。她在中厅里等他直到夜深,然而风雷声彻夜,她以为他不会来见她了。
三更已过,天都快亮了。他撑着伞,浑身都是雨,形容狼狈不堪,终于来了。他解开披风,怀里是为她采来的一支白山茶。
灯火晦暗,山茶的影子层层叠叠地印在纱幔上,一夜风雨亦柔情。她紧握着那支山茶,低头看向那些军士在她房中搜出的红花。
有个她不曾见过的侍女涕泪涟涟地跪在她面前,连声呼唤她:“王妃救我,王妃救我啊,奴婢是为王妃办事的。是王妃亲口说的让奴婢把红花下在宛清夫人的甜汤里,王妃答应要保奴婢不死,可不能食言啊!”
等不及冯般若说些什么,另一个妇人竟然涕泪连连地跪在卫玦面前,痛陈她冯般若十大罪状:“王妃善妒、多言、口舌。因她自己嫁进王府之后就克死先王,如今竟也见不得颍川王府有所传承,竟然暗中施以毒手,暗害她母子二人。如此女子,便是做寻常人家的主母都不能使得,更不堪为皇室宗妇。”
越宛清则是满面优柔。她正躺在榻上拭泪,口中仍是道:“世子,不要责怪王妃。宛清相信王妃只是一时糊涂,绝不是故意为之。王妃宅心仁厚,自从宛清嫁入王府之后,对我照拂颇多,她怎么会存心害我?”
卫玦先前还隐忍不发,此刻他望着冯般若,一张嘴就定下了她的罪过:“冯般若,你可知错了。”
冯般若冷道:“仅一个不明不白的侍女证词,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红花,你就要定我的罪?”
卫玦神色沉静,他道:“我原本还想给你留些薄面,如今看来不必留了。”
他击掌示意,两个军士压着个儒生打扮的人进来。那人甫一见到冯般若,张口便指认:“就是这位夫人。就是这位夫人亲自来我铺子里买的红花。我这里还有她亲手写的凭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绢纸上呈给卫玦,卫玦只瞥了一眼,便把凭条扔在冯般若脸上。
确是她的字迹,但绝非她所写。
卫玦转而问她,竟然显得很平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