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公主唇边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目光转向虢国夫人怀中依旧颤抖不止的冯昭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昭蘅瞧着还是惊魂未定,可怜见儿的。希仁,可请了太医仔细瞧过?落水受寒,又受了这般惊吓,可万万轻忽不得。”
虢国夫人回道:“太医已看过了,开了安神的方子。”
“既是如此,更需静养。”福安公主的目光终于落回冯般若身上,“王妃方才说,正要问到关键处?本宫倒觉得,此刻人证物证皆在,口供也有了指向,再动私刑,恐于王妃清誉有碍。况且,”她微微一顿,视线扫过瘫软如泥、眼神涣散的杏儿和涕泪横流、状若癫狂的香草,“这两个奴才,一个已然失魂,一个语无伦次,再打下去,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更添晦气。不若,先将人拘押起来,待她们缓过神,再细细审问?本宫信得过王妃的手段,这事必定能水落石出。”
冯般若抚弄着鞭柄的指尖微微一顿。她抬眸,迎上福安公主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
“公主殿下思虑周全,体恤下人,当真是菩萨心肠。”冯般若声音轻缓,“只是我看这丫头可不像公主殿下说那样。今日若不能拿个结果出来,日后这些丫头更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那又该怎么好?不说我无法向长辈交代,便是公主殿下您,也恐会损伤了颜面。”
福安公主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向前踱了两步。
“王妃此言差矣。”福安公主道,“立威,固然要紧。可立威,也要讲究个体统,讲个时机。王妃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一言一行,皆是阖府上下的表率。今日之事,昭蘅落水在前,本就引人侧目,此刻若再为两个奴才动用私刑,传扬出去,知道的说是她们罪有应得,不知道的,还道王妃驭下无方,甚至……苛待下人,有失皇家风范。”
她的目光扫过冯般若抚弄鞭柄的手指,那指尖细微的停顿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更何况,”福安公主微微侧首,视线落在瘫软在地的杏儿身上,那丫头眼神涣散,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显然已被吓破了胆,“如本宫方才所言,这样个丫鬟一个已然失魂,一个惊惧癫狂,王妃手中的鞭子再硬,怕是也撬不开混沌的口舌。打死了,更是死无对证,白白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转向虢国夫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希仁,你是长辈,府中事务你该多替王妃分担些。依本宫看,先将这两个贱婢关进柴房,着人好生看守,既不许她们串供,也不许旁人惊扰。待她们心神稍定,再仔细盘问。王妃若信不过旁人,本宫身边的宋嬷嬷,最是明察秋毫,也略通些问讯之道,可留下来从旁协助。”
福安公主的目光最后落回冯般若脸上:“王妃,审案断狱,讲究个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心急,只会乱了自己的方寸,也容易让真正的奸猾之徒钻了空子。昭蘅受了惊吓,王妃也该多陪陪她。这府里上下,自有规矩体统在,断不会因为一时之缓,就失了主仆尊卑。若真有人胆敢欺主,本宫第一个饶不了她。”
福安公主如今是一定要保住这两个丫鬟的了。
事到如今,冯般若哪里还不清楚?今日的一切必定与福安公主有关。是她属意那两个丫鬟蓄意接近冯昭蘅,划破她的衣裙,甚至冯昭蘅落水,也难说没有她的手笔。
只是福安公主这么做,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冯般若抚弄鞭柄的指尖缓缓收紧,那光滑的牛筋缠绕着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半晌,她道:“公主殿下金玉良言,字字珠玑,今日受教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那隐隐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那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公主思虑深远,既然如此,便依公主所言。”
福安公主满意地微微一笑。
“来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暖阁的寂静,“将杏儿和香草押下去,关入柴房,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她们交头接耳。若出了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门外候着的粗壮仆妇立刻应声而入,动作利落地将瘫软的杏儿和涕泪横流的香草架了起来。香草似乎还想挣扎哭喊,被一个仆妇狠狠捂住了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冯般若转向福安公主:“殿下厚爱,遣宋嬷嬷相助,臣妾感激不尽。宋嬷嬷经验老到,必能早日查明真相,给昭蘅,也给公主一个交代。”
福安公主笑道:“王妃能如此想,是府中之福。”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冯般若整理毯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转向虢国夫人,“希仁,好生照顾昭蘅。本宫也乏了,便先回去了。宋嬷嬷,”她唤了一声,身后一位面容肃穆、眼神精明的老嬷嬷立刻躬身应道,“你留下,好生协助王妃查问此事,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是,老奴遵命。”
如今人证捏在福安公主手中,想必此事不再会有转圜了。最终审理的结果冯般若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必须要知道了。只是,福安公主为何要安排这一切?
福安公主的驸马早逝,膝下并无亲生子女。她虽贵为公主,但在朝中根基,远不如那些有成年皇子或手握实权姻亲的宗亲稳固。而划破衣裙、意外落水,如此种种只能让人联想到是要蓄意毁坏人的名节。可是冯昭蘅目前是未嫁女,此前在原身的挑拨下,她也没有与人议亲,那毁坏她的名节又有什么用呢?
许久许久,冯般若突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这件事儿,不会是原身安排的吧?
一个在王府落水、衣衫被毁,甚至卷入下人龃龉的闺阁小姐,其失仪的传闻足以让京中有门第的人家望而却步。如此一来,冯昭蘅就只能嫁给卫玦了,因为她的姑母绝不会嫌弃她失节。
已有世子夫人了?
没关系,一位失节妇人,她这回可以嫁进来做妾了。
冯般若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几乎绝倒。她询问系统事情的真实情况,系统闭口不言,如此她更觉得或许事情的真相正是如此。她只要想一想都几乎要窒息了。
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冯般若想来想去,越觉得是原身的概率很大。可是原身怎么能未卜先知,知晓她会带着冯昭蘅来福安公主府上曲水流觞呢?
她闭上眼睛,今日的一切在她的脑中慢慢回放。她想起虢国夫人审讯时奇怪的言辞,想起冯昭蘅糊涂的处事方式,想起恰到好处,询问而来的福安公主。
冯般若转头看向冯昭蘅,眸光转冷。
“昭蘅。”她轻声唤了一句。
“是,姑母。”冯昭蘅连忙道。
“今日之事,真是有劳了高家郎君。”冯般若缓缓道,“我觉得高家郎君品貌端正,文采风流,更是舍身救你。为回护你的清白,甚至愿意为你赴死。这样的好男人,可以说是举世难寻了。”
“既如此,姑母就为你做主,回去禀明了你爷娘,择日你就和高俨,定亲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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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蹄下留人 只要我活着,她冯昭蘅就不能……
冯昭蘅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一片惨白。
“姑、姑母!”她失声叫道,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您说什么,与高家郎君定亲?”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砸懵了,语无伦次:“这如何使得!我与他初次见面,对他是什么样的人一点都没有了解,而且他出身寒微……”
“昭蘅,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高俨的父亲虽不算争气,但今日之举,足以证明其品性贵重,堪为良配。他舍命护你清誉,这份情谊,难道还抵不过门户之见?还是说……”冯般若的声音陡然转冷,“你觉得他坏了你原本的好去处?”
冯昭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弓起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床榻上,声音带着哭腔:“姑母明鉴!昭蘅绝无此意!高郎君救命之恩,昭蘅没齿难忘,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如此仓促?昭蘅实在惶恐!求姑母收回成命!”
她伏低身子,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终于决堤,浸湿了衣襟。
如今的冯般若,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一生沉浮。
冯般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冯昭蘅,凄楚的哭声落在冯般若耳中,非但没有激起丝毫怜悯,反而像是一阵阴风,吹得她心底那点怀疑的火苗“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哭得越惨,求得越急,越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的惊惶失措。
冯般若冷冷地望着她:“惶恐?昭蘅,你是在惶恐嫁与高俨,辱没了你?还是在惶恐我,看穿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本以为你年轻不懂事,你屡次陷害兄嫂、挑拨离间,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也就是了。可你如今在做什么?”
“你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目的竟然就是这样?你不把你阿耶阿娘的颜面放在眼里,也不把整个冯家放在眼里,更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以为我是你手中的棋子,你随意哭一哭、闹一闹,我就轻轻放过你,再像过去那样,要什么都给你,是不是?”
“冯昭蘅,你那时候只有三岁,可你如今已经十六岁了。”
她阖上眼,如今已不敢再看泪眼盈盈的冯昭蘅:“你太让我失望了。”
“般般……”虢国夫人企图劝和。
“你住口。”冯般若立刻喝止她,“没有你在,她能把我也骗过去?你既然站在她那一边,连她那样荒唐的心愿都愿意帮她完成,今日以后她便不必跟着我了,你将她领回去吧。颍川王府太小,如今已容不下她了。”
“般般!”虢国夫人叹道,“你既已经看破,那我也无甚好说的了。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但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年我亲眼看着你姑丈死在我面前,你知道我多懊悔?我每日每夜都在怨我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不能待他再好些?他为我而死,可我……如今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
“般般,你不知道一双有情人被人拆散是什么滋味。既然卫玦待阿蘅有情意,为什么你不肯成全?你若觉得冯家门第太高,如今她已经失节,若你都不肯帮她,你叫她自己回去抹了脖子不成?”
冯般若望着眼前祖孙二人,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我今日这话就放在这里。”冯般若道,“只要我活着,她冯昭蘅就不能嫁进颍川王府。”
“不管是妾室、填房,哪怕是做卫玦的儿媳妇,我都不会允准的。”
冯般若的话音刚落,冯昭蘅的身子便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个人软倒在地。
虢国夫人抬头望向冯般若,嗓音轻颤:“般般,你这又是何苦?逼死她对你有何益处?你今日这般决绝,难道不怕来日也尝到骨肉离散、追悔莫及的滋味?”她顿了顿,“阿蘅纵有千般错,终究流着冯家的血。你当真要亲手将她推入绝境?”
冯般若冷道:“我此刻唯一后悔的,便是过往太过心软,以为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她年少无知。姑母,你口口声声骨肉情深,可你纵容她、襄助她谋算我时,又可曾想过我?”
“即刻将冯小姐的东西送去虢国夫人府邸。没有我的许可,她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颍川王府半步。”她再不看虢国夫人瞬间煞白的脸和冯昭蘅骤然停息的哭声,只对着空气,斩钉截铁地落下最后一语,“至于你担忧的绝境……姑母既如此疼惜她,自会为她寻一条生路。只是,那路通向何方,与我冯般若再无干系。”
“你们怨我无情?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狠毒,又怎么样呢?你们视自己的一生为男人掌心的玩物,我万万不敢苟同。”
她推开门,转身就要走。身后越宛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起身跟上冯般若。越宛清心头突突直跳,紧赶慢赶才能追上,却不敢并排而行,只落后半步,小心翼翼地觑着冯般若毫无表情的侧脸。
越宛清想劝慰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徒劳,最终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冯般若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投向远处金红色的夕阳、高耸的飞檐,一时之间只觉得疲乏。
回程的路上,她不愿乘坐慢吞吞的牛车,反而夺下福安公主府的马要自己骑回去。去的时候是三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两人,她不免觉得有些难过,但是这条路是冯昭蘅选的,她绝不能纵容。
绝不能。
她也恼恨。
她恼恨同为恶毒女配,冯昭蘅却始终被剧情操纵,永生永世竟只想做旁人宿命的注脚,不肯去另寻自己的人生。
她纵马而走,交代越宛清说她想出去透透气,顾不得越宛清反对,只给她留下一地尾气烟尘。今夜上京城不宵禁,灯火通明的长街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各色灯笼高悬,将青石板路映得流光溢彩。摊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丝竹管弦的悠扬声浪交织在一起,沸反盈天。
她策马穿过这流光溢彩的漩涡,马儿似乎也感知到主人心绪不宁,蹄声在喧闹中显得有些迟疑。行人纷纷避让,又迅速被新的热闹吸引开去。
闹市之中另有一队车马正在前行。前头有六匹骏马疾行开路,后头跟着的马车由四匹骏马拉动,车身雕花镶金,在灯笼辉映下熠熠生辉,车帘半卷,隐约可见车内人影晃动,丝竹乐声从中飘出,与街头的喧哗交织。冯般若正欲和这队车马擦身而过,却猝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哭声。
冯般若五感十分敏锐。她循声望去,瞧见那车架最前头引路的,是个身骑高头大马的壮汉,不顾身在闹市,正纵马驰骋,而那骏马身前正有个三四岁大的童子,仿佛是与父母走散了,正站在街心掩面哭泣。可那壮士仿佛没有看见这孩童,横冲直撞地在街上随意行进,只差一息,骏马就将踏在那童子身上了。
冯般若情急之下,自马背上一跃而出,动作迅疾如电,足尖轻点,跨过马车的金顶。
女郎宛如一只俯冲的鹞鹰,在千钧一发之际掠过街心,荡起的微风拂动了孩童额前的软发。她精准地抄起那吓呆了的童子,旋身卸力,足尖在青石板地上一点,已抱着孩子斜斜地倒在路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旁。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那壮汉的坐骑才堪堪冲到方才孩童站立的位置,马蹄重重踏在空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壮汉似乎这才惊觉,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哇——!”直到安全落地,那惊魂未定的小童才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小脸埋在冯般若肩头,浑身颤抖。
街上的喧闹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冯般若身上。她强行咽下胸口中的不适,另一边还要轻轻拍抚着怀中受惊的幼童,眼神更是锐利如刀,冷冷射向那肇事的壮汉以及他身后的华丽车驾。
那辆雕花镶金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方才车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此刻周遭只剩下孩童的哭声和人群压抑的议论。
车帘掀开一个小缝,有一个男子探出身来,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怎么回事?”男子的声音不高,目光扫过那惊魂甫定的壮汉,最后落在了抱着孩子的冯般若身上。他身后,几名随从模样的护卫已按刀上前,眼神警惕地盯住冯般若。
那壮汉慌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回禀世子!是属下疏忽!这小儿突然出现在路中央……”
“疏忽?”冯般若打断他,冷叱一声,“闹市纵马,几伤稚子,一句疏忽便能揭过么?”
她眸光锋锐,几乎要连日以来受尽系统和冯昭蘅的闲气都在此刻发泄出来,字字如刀,毫不留情地刺向车中那人:“若非有人及时出手,一条无辜性命便要葬送在你家仆从的马蹄之下!这便是贵府的行事之道?即便是陛下出行,亦不会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我竟不知,这有虞一代竟是你家当家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凶恶的凌厉,清晰地盖过了周遭残余的嘈杂。那人眉峰骤聚,脸上被打扰的不悦瞬间被一层薄怒取代。他身后的护卫更是齐刷刷上前一步,手按刀柄,数道森冷的目光如实质般锁定了冯般若,空气骤然绷紧。
“放肆!”车中人尚未开口,跪在地上的壮汉已按捺不住,抬头怒斥,“哪里来的无知竖子,敢对世子如此无礼!”
“闭嘴。惊扰了世子,该当何罪,回去自有分说。”说完,那人的视线再次落回冯般若脸上,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似笑非笑。
“女郎好身手。”男子道,“只是,冲撞世子车驾,纵有救人之功,亦难掩女郎当街拦阻、冒犯贵人之过。”
“世子?”冯般若冷嗤,随后问,“你家是什么世子?”
“北海郡王府。”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