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劲草已经是户部左卿了,见到陆锦澜顿时扑过来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衣服哭道:“陆侯,相尊大人是冤枉的,她死得冤啊!”
陆锦澜点了点头,“我知道。”
陆锦澜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请听我说几句,如蓁在名义上是个畏罪服毒的罪人。可我坚信,罪是假的,毒也不是她想服的。她清白得像水一样,何来畏罪一说?”
“项如蓁的确家贫,但她的俸禄足以供养她的生活,她用得着贪污吗?身为百官之首,她的日子比绝大多数官员都简朴。”
“不信你们可以四处看看,她家里但凡有个贵重的物件,不是我送的就是无辛送的,要么就是她夫郎的陪嫁。就连这座宅子,也是她成婚时,我送给她的。”
“她位高权重,却向来谨慎,旁人送来的东西,她一概不收。她掌管户部多年,没有私拿过一文钱到自己的口袋里。”
“这样的人,竟然被定了贪污罪,真是何其荒谬。”
“多余的话我不想说,只是各位今日来看她,我相信你们不是来看罪人项如蓁,我也相信你们的心中都有公论。我代如蓁谢过诸位,你们没有冤枉她,她会倍感欣慰。”
众人纷纷哭道:“相尊大人不会做这种事的,这一定是冤案。”
连从前和项如蓁不对付的老臣都挺身而出道:“我们应该联名上折,必须要查清怎么回事,不能让相尊大人背负一身脏水上路啊。”
吵吵嚷嚷中,洗墨跑过来,低声道:“项家夫郎生了,他想见您。”
陆锦澜到了后宅,凛丞将刚出生的婴儿交给她,哽咽道:“是个女儿,项姐姐如果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陆锦澜抱着孩子坐到床边,金雪卿面如纸色地看向她,瞬间泪如泉涌,“陆侯,我此刻万念俱灰,大约就要活不成了。可我急着见你,是因为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家妻主是冤枉的。”
“我知道,我知道。”陆锦澜哽咽道:“你刚刚生产完不要激动,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她报仇。可你不能死,你要坚强的活下去,照顾好如蓁的孩子。你要抚养她们长大,告诉孩子们,她娘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必须活着,为如蓁活着,你明白吗?”
金雪卿哭着点了点头,陆锦澜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悲痛,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事?”
金雪卿虚弱道:“我也不知道,昨儿我带着孩子们从陆府回来,妻主已经从宫里回来了。和我说了会儿话,遇白弄洒了茶杯,水湿到包袱上,她有点不高兴,说楼家人的书信还在里面。”
“她怕水把信晕染得没法看,就把信拆开摊在桌面上。我去着人准备晚饭,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她便对我说,她要再进宫一趟,有急事。”
“当时虽然天色已晚,但她平常总是这样不分早晚的忙,我也没觉得什么,可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金雪卿说着又哭了起来,医师急道:“产夫不要激动,刚止血了,小心身子。”
陆锦澜忙给他服了几粒止血丸,又叮嘱几个夫郎片刻不离的看着他。
她把金雪卿身边的陪嫁男仆叫过来,“你家夫郎说的信在哪儿?去给我拿过来。”
那封信虽然被茶水濡湿了一部分,字迹却依然可以辨认。
陆锦澜一个人坐在抱厦里看完了信,静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
项府停灵七日,大多时候见不到陆锦澜,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第六日,项府前来的宾客依然络绎不绝,许多人特地从外地赶来,只为了送项如蓁最后一程。
内廷司的曾颖刚刚上完香,见陆锦澜经过,忙把她拉到一旁,关切道:“你还好吗?”
陆锦澜叹了口气,“撑得住。我听人说,你几乎日日都来,多谢了。我这几日忙,招待不周,你别见怪。”
“唉,都这时候了,说这话干什么?许多同僚和我一样日日都来,宾客这么多,大家都想尽尽心出份力,帮忙支应一二。”
陆锦澜点了点头,曾颖又道:“其实出事那一晚,我想过给你报信。内廷司拟旨定罪的时候,我便知道要出事。可城门已经关了,而且谁也想不到当天夜里就……”
曾颖叹了口气,“唉,据我说知,宫里、外头,好几拨人都想给你报信。可从定罪,到关入天牢,再到赐毒酒,只用了一个时辰。快到谁都来不及,谁都没办法。”
陆锦澜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明白,大家都尽力了。这份心意,已经让我十分感激。”
两人正说着,金大人拄着拐杖过来找陆锦澜。
曾颖见了个礼便往前面去了,陆锦澜扶着金云凝到一旁无人的亭子里坐下。
陆锦澜劝道:“您身体不好,别出来了,外面的事情,大伙都帮忙办着呢。”
金云凝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若不是放心不下如蓁,我早就告老辞官了。可如蓁这一出事,我心里倒多了一口气。”
金云凝苍老的眼睛里生出恨意,她咬牙道:“这口气撑着我,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陆锦澜道:“我正要告诉您,雪卿说明日出灵,他也要去。他刚刚能下床,去,只能让人抬着去。”
金云凝点头道:“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抬去就抬去。不送如蓁最后一程,他断然不甘心。”
陆锦澜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已经同意让他去了,也让人把如蓁的孩子都抱去。明日,我的母亲也会带着夫郎孩子在出殡的队伍里。可出了城,到了墓地,完成了葬礼,我便不会让她们再回来。”
金云凝一愣,低声道:“你要安排她们去北州?”
陆锦澜摇了摇头,“不,去曲国。”
连她自己的封地都不去,金云凝大概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陆锦澜道:“您也去吧,在曲国等着我的消息,等着我派人接你们回来。如果我没有派人接你们回来,你们就一直生活在那里,终生不要踏入嬅土。”
金云凝叹了口气,“多谢你费心安排,如蓁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事。可我不走,你把雪卿和孩子们送走吧。我已历经两朝,什么样的事儿都见过了,还怕死吗?我要留在这里,陪你一起看风云突变,看最后的结果。”
老人家意志坚定,陆锦澜只好应允。
金云凝又道:“差点忘了,我来找你是因为明日出灵要诵读一篇关于如蓁生平的祭文。旁人写的我都看了,总觉得还是应该由你来写最为妥当。”
陆锦澜忙道:“我这就去写。”
她到了项如蓁的书房,沉吟片刻,提笔写道:“项如蓁,勉州人士,生于辛未年正月初一。出身寒微,乃猎户之女,天生神力,好读书……”
“壬戌年于勉州学堂结业,摘得头名。同年进京赶考,在皇家学院武试中勇冠全场,一举夺魁……”
“其性情耿直,大公无私,坚钢不可摧其志,万念不可乱其心。官至丞相之位,无一日不勤勉。她呕心沥血,为国为民……”
“世人多变,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然项如蓁秉承年少之志,不忘初心,至死不渝……”
“项如蓁为人忠厚,待人赤诚,扶危助困,侠肝义胆。壬戌年九月,我与她和无辛于神京初见,自此结为挚友……”
“我与无辛爱贪玩嬉闹,如蓁深沉老练,她待我二人如慈母如长姐,时时提醒我们专心功课切勿懒散。如蓁神力海量,我二人每每贪杯醉酒,如蓁总是将我俩扛在肩上,带回住处……”
写到此处,泪水已经打湿了纸张。
经过书房的人,都能听见里面悲恸的哭声。
*
次日出灵,百姓自发送丧。队伍越来越长,漫山遍野都是哭声。
几位同窗站在陆锦澜身边,楚易舒直言道:“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全天下都知道她不该死。”
“是啊。”陆锦澜轻声说道。
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这口气,陆锦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葬礼结束,夫郎们才得知她的安排。纵然百般不愿,也只得听命,上了马车,一路向北。
她和项如蓁的家眷会在专人护送下安全到达曲国,而京城的事还没完。
陆锦澜让众人都先回去,她一个人坐在项如蓁的墓前,弹奏起了古琴。
悲戚的曲调和林中呼啸的风声应和,渐渐铿然有力,有肃杀之意。
她闭着眼,片刻后,嗅到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杀气。
陆锦澜微微仰起头,风将她乌黑的发丝微微吹起,她高声道:“出来吧,这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时机。”
话音未落,十几箭同时射了过来,陆锦澜飞身躲过。
周遭刀剑出鞘,数十名杀手从密林中冲杀出来。
陆锦澜从琴下抽出久未见血的宝剑,大开杀戒。
杀到末尾,最后一具尸体倒下,她还站着。
耳中捕捉到弓弦拉紧的声音,陆锦澜听声辨位,刚要将飞刀掷向那名躲在暗处的弓箭手,一支利箭穿过云霄精准射中了树上那人。
陆锦澜回头一看,晏无辛一身戎装,手握强弓,正飞身从那匹汗血宝马上下来。
晏无辛双目赤红,语带哽咽,“我回来晚了。”
陆锦澜含泪摇了摇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快步走近,紧紧抱在一起。
*
夕阳西下,两位老友坐在项如蓁的墓前,打开了三坛酒。
陆锦澜道:“如蓁死得冤枉,皇上和赵祉钰是罪魁祸首。我已决意要反,你有没有什么顾虑?”
晏无辛道:“当你派人告诉我如蓁的死讯,我便知道,你必定会孤注一掷。我把怀星和孩子留在军中,没有让她们回来。我再没有别的顾虑,你可准备好了?”
陆锦澜摇了摇头,“局势如此,对方必然有了防备。时机,是最坏的时机。前几年皇上和赵祉钰盯我盯得紧,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但我还是培植了些人手,养了批死士。”
“吏部尚书欠我一个人情,两年前,她帮我把罗大莉提拔到神武门做护卫长。这是私下做的,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所以罗大莉一直在神武门当值,我们进入宫门不是问题。”
“隋之手里有一批人,是咱们从北州带回来改编到禁军中的,大概有三千人可用。”
陆锦澜说着从怀里取出一物,“这叫手枪,威力极大。我有一支两百人的神枪队,忠诚可靠。”
“可人手还是太少了,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哪怕不算外面的人马,宫城内就有两万禁军,人数上我们太吃亏了。”
“不过不要紧,这些人马想要改朝换代是不容易,但杀入宫城杀两个人,轻而易举。我本来想自己动手,可那样一来,事情就太小了。”
“我不甘心,我还是想把事情闹大。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在造反,不是暗杀。至于成败,我不在乎。”
晏无辛忙道:“我在乎,我相信如蓁在天之灵也会在乎。这个皇上当得不好,赵祉钰更不配承继大位,那把皇椅就该你来坐。”
陆锦澜苦笑,“我又不是不想坐,两万禁军都是精锐,万一赵祉钰再调动守备营的人马,咱们的敌人就是七万。咱们的兵远在天边,远水解不了近渴。凭咱手里目前这点兵力,拼光了也打不过。”
晏无辛抿了抿唇,“再加五万人马,够吗?”
陆锦澜一怔,她立即想到项如蓁提到过,晏无辛奉命要带五万崇州军回京换防。
陆锦澜想了想,“崇州军不行,大小将领都是皇上的嫡系。当年就是为了看着赤诚军,皇上才把她们从京城附近调到崇州,摆在赤诚军边上的。”
晏无辛:“你说得没错,可我带回来的不是崇州军,而是对我们忠心耿耿的铁血赤诚军。”
陆锦澜惊道:“怎么可能?难道崇州牧和崇州守备没有异议?崇州方面没有派人来报信?”
晏无辛道:“她们当然有异议,所以她们现在已经被关到了宋大帅那里,严加看管。我来之前将崇州城封了,一只鸟都别想飞到京城来。久了不敢说,三五七日内,消息传不过来。”
“赤诚军打着崇州军的旗号,我拿着换防的圣旨,一路畅行无阻。我马快,又日夜兼程,所以先到。”
“队伍在后面,孔鸾亲率八千轻骑做先锋军,戌时会埋伏在城外的密林里,等我们的信号。岳蝉率大部队紧随其后,杨凝压阵,今夜子时前,必到。”
陆锦澜一惊:“岳蝉也来了?我母帅怎么说?”
晏无辛道:“不仅岳蝉来了,宋将军和赤诚军大半的将领都来了,我拦都拦不住。大家说,她们要来为如蓁吊血丧。”
“宋帅想看你的意思,她说不管你怎么做,她都支持。她把军师闻霁派来了,有她在,一定能比我们想得更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