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那种能耐!”邓子睿骂骂咧咧道:“李文彧打了我们,却赏赐魏江。那魏江有什么本事,要不是靠着咱们仨帮他治军,他就是个臭读书的!合着卖命受罚的是我们,接赏赐的却是他,哪有这种道理!他拿那箱子珠宝,还不知道是在李家面前说了我们多少坏话!”
何晟叹气道:“子睿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文彧今日突然来兴师问罪,说我们剿匪不力,怀疑我们有二心,这定是有人在他面前嚼了舌根。”
“除了魏江,我想不出还有别人!”邓子睿气道:“索性把魏江也一块儿杀了!抢了李家,我们自立为王!反正这天下也早就乱了,别人能立山头,我们兄弟三人怎么就不行!”
说到激动处,邓子睿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着牙,冷汗直下。
熊茂在三人之中年纪最长,也最是稳重,摇头道:“此话不妥。现在广信是个什么局势,我们都一清二楚。朝廷的兵马就快到了,那宋阀也不是容易对付的,广信要不了多久就得打起来,现在我们自立,无异于给朝廷多竖一个靶子,依我看……”
熊茂话没说完,一名士兵在外头禀道:“都统,营地外有人邀都统相见。”
熊茂气闷道:“你们都瞎了吗!老子才挨了军棍,见什么见,让这人滚!”
帐外静了片刻,那小兵又颤
巍巍地禀:“都统,那人……那人说是我们过江当夜设伏之人,若都统不见……”
三人神情一凛,当即互看一眼警惕起来。
熊茂道:“不见他要如何!”
“他说……就让魏江麾下人马,留坟于此江边。”
一炷香后,熊茂三人强撑着伤势来到营地外。彼时,暮色四合,一线残阳烧透天际,在江河之上落点点碎光。三人皆是屏气凝神,打量着数丈开外整齐排列的骑兵。精壮纯黑的马匹,座上的士兵个个高大健硕,着一身精良的黑甲,头盔连着面罩,只余视物的眼孔。人数仅仅数十上百人,可这样围于营地之外,竟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似黑云摧城一般。
邓子睿打量着这些骑兵,压低嗓音道:“这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朝廷的骑兵都不见得有这样的装备。”
熊茂和何晟都未答话,三人便听见骑兵中间的一辆马车上,忽而传出一声悠扬琴音。随即,首排中间的骑兵发了话:“我家公子有请,请上马车一叙。”
熊茂眯着眼睨了睨那青色车帘遮挡住的车厢,往左右两边叮嘱了一句:“我去看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二人暂且莫要妄动。”
他走出一步,邓子睿伸手拉住他:“大哥……”但后话也没说出,又松开了手道:“万事小心,这人敢对你不利,你就放个信号,我和二哥立刻攻上去!”
“知道了。”熊茂说完,缓慢走至车旁,费力地登上了马车。
车厢宽敞,主人坐在其间侯客。一张小案上燃着香炉,轻烟袅袅,余香回绕。一壶茶正是煮沸时,那裹着上好狐裘的贵公子伸出竹节白玉一般的手,斟满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推至对坐上。
“请坐。”
熊茂落座在温季礼对面,只一眼,他就能看出这人必是权贵阶层。因为他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人,对权力贵气的嗅觉向来很敏锐。那东西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实实地压在普通人的头顶上,穷尽一生也难以翻越。
熊茂收回探视的目光,道:“阁下是何人?我军过江那日,是阁下在河岸设伏?”
“是。”
熊茂微微皱眉,摸上了腰间武器。
温季礼的手边放着一架桐木制的琴,他侧首,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落于其上,拨出一个清亮的音。
“我若是都统,就不会在敌方势力未明之前,做出如此挑衅的举动。”
伴随着话音,离营地不远的山间树林中,树叶无风而动,颤颤翻飞,声势浩大。熊茂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心道这人果然是派了人埋伏的,否则以百来骑兵闯万人军营,实在是过于自信。
熊茂吃不准温季礼到底是藏了多少人,放下车帘之际,摸着武器的手便也落下了。
温季礼这才回过头来正视他,道:“现在,熊都统愿意一谈了吗?”
“你如何知晓我名姓?”
“今日李公子在营中所为之事,在下略有耳闻。”
熊茂眸中闪过惊愕之色,又夹杂着丝丝怒意:“你在我军营里安插细作?”
温季礼没有正面回答,语气虽是平和,但却完全占据着双方谈话的主导,不容对方置喙:“这军中两万将士,皆是李氏所养的私兵。但李家这少主无心生意场外的事,今日他的怒火自何而起,想必熊都统心中有数。”
熊茂冷笑:“阁下是想挑拨我们和魏刺史的关系?”
“实情如何,都统自有分辨。我来,只为告知一件事。”
“何事?”熊茂的眼神警惕精明。
温季礼沉着看着他,道:“尔等剿匪不力,致使李文彧险些葬身匪寨,李氏如今满腔怒火,这两万人,李氏欲弃。”
“不可能!”熊茂顿时一惊,随即驳斥道:“如今天下正乱,李家若不养兵,谁护他们安危!他们早成那些叛军口中的鱼肉了!”
“那李氏如今年年军费上百万之数,也未见尔等解他燃眉之急。”
熊茂骤然无言以对。
实情就是温季礼说的这样。
土匪搅扰广信的时候,他们抓不到土匪。李文彧差点死了,他们也没有任何动作。这么一想下来,李家不打算养这两万的“废物”了,也是合情合理。
一念至此,熊茂的脸都白了。军中无粮,那会是如何的惨状?
温季礼观察着熊茂神色,知他已有动摇,继续说道:“再者,朝廷出兵,必在广信或漳州交战,一旦开战,若有不慎,就会暴露出李氏养私兵之事。李家纵使能在朝廷里瞒天过海,但此回来的,是皇帝的小舅,只怕不由得李家颠倒是非。熊都统可猜得到李氏欲如何处置你们这两万私兵吗?”
熊茂完全不敢想,脸色愈发白惨地望着温季礼。
“为绝后患,燕丞要平的叛军,尔等也在其中。”
熊茂震惊少顷,大怒拂了案上未喝的茶盏。茶盏落地,脆响而裂,外头的黑甲兵应声而动,团团围住马车。军营前蓄势待发的何晟和邓子睿也以为是熊茂发出的信号,扬起手示意身后千计士兵。
“列阵!”
尘土飞扬,两方对垒,冲突一触即发。邓子睿高声喊着熊茂,却久不闻熊茂回应。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下,熊茂只死死盯着温季礼。温季礼照旧不动声色,古井无波地迎着对方的视线。
好一会儿。
熊茂道:“你属何方势力。”
“邕州,宋阀。”
“哦?李氏和宋阀将是姻亲关系,你也算是忠于李氏?既如此,为何要特意告知我这个消息?”
“错了。我主,乃宋阀之主,与李氏无关。”温季礼强调了一遍,方接着道:“我主并不赞成李氏摒弃两万将士,但李氏非我主能够左右。不日李氏将彻底切断军中粮草和军饷,两万人无粮,必将生乱。我主不愿阁下及众将士受苦,将在漳州城内设下暗点。”
温季礼从袖口取出一面令牌,放在桌案上,推向熊茂:“以此令牌,可领粮草和军饷。但我宋阀如今粮草亦有限,只能尽力周转。”
邓子睿还在外面高喊:“大哥!你回我一声!战吗?!”
熊茂拿起令牌看了看,见那令牌后写着“米记粮铺”的字样,末了,他掀开车帘朝外吼了一句:“都别动,给我杵那儿!”
外间消停了,熊茂又沉思半刻,收起了令牌,起身便要下车:“若阁下所言属实,宋阀的恩情,我来日必报!但若话中有假,这挑拨离间之计,我熊茂也必将以牙还牙。告辞!”
话罢,熊茂下车离去。温季礼拨动琴弦,黑甲即刻收兵撤离。
熊茂强撑着身形走回邓子睿等人面前时,一度伤痛难忍,差些扑倒在地。何晟忍痛拉住熊茂的手,邓子睿也咬着牙上前搀扶。
“大哥,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他和你说什么了?”
熊茂忍痛忍得两眼发红,似血光欲现,只道:“漳州……要乱了,我们三人都要做好准备。”
夜幕低垂,战船泊在岸边。船上插满照明的火把,映得江上波光粼粼。魏江和宋乐珩、李文彧一同下了船。李文彧被宋乐珩拖着游船赏景大半日,早就被船头风吹得手脚发凉。他裹紧大氅几步就登上侯在岸边的马车,宋乐珩倒是不着急,和魏江慢悠悠地走在后头。
魏江冷笑道:“李公子是金贵人儿,你硬拉着他游船,只怕是将人冻坏了。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此等无用功吧。”
“这话说的,怎么叫无用功。我也不是拉磨的驴,成天忙里忙外的,那总得费点时间花点心思,试图修复一下和魏刺史旧年的交情不是?”
“说笑了,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我和你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乐珩正要接话,李文彧从马车车窗上探出个脑袋,不满地喊道:“什么情?你们俩在谈情?宋乐珩,我还没死呢!”
宋乐珩:“……”
魏江:“……”
魏江忙陪笑道:“没有的事,李公子听差了
。宋阀主和李氏即将结成姻亲,便是给我再大的胆,我也不敢心生觊觎。我与宋阀主只是闲谈罢了。”
“哼,你最好是!”李文彧瞪魏江一眼,遂冲着宋乐珩招手道:“你快些上车呀,我要冷死了!我要回家!我要烤火!”
宋乐珩面露无奈。
魏江皮笑肉不笑道:“那宋阀主快去吧?明日魏某便要领兵回漳州,此一去,就不来参加宋阀主和李公子的婚宴了。下回……”话音一顿,魏江笑了一声:“也不知与宋阀主有没有下回的相见了。”
“是啊。”宋乐珩从善如流的应了话,稍微凑近魏江耳畔,道:“魏刺史迎燕丞进漳州前,可要多多考虑自己的立场。李氏与我已是姻亲关系,左右逃不过叛贼的罪名了。那你替李氏养私兵,啧,我要是一口咬定魏刺史和我是同谋,那魏刺史可要费许多口舌去解释了。”
宋乐珩后退半步,含笑睨着魏江脸上略显僵硬的神情,转身上了马车去。
马车驶进昏沉的夜色里,魏江的眸光也变得越来越晦暗,及至化作一滩浓稠的墨。
“你刚刚又和魏江说什么了?你还离他那么近!你就不怕他身上的老男人味儿熏着你?”李文彧双手抱臂,一边说着话,一边牙关咬得直打哆嗦。
宋乐珩揉着眉心,苦恼道:“李文彧,你格局打开一点,不要老着眼这些小事儿。”
“什么叫小事!”李文彧嚷道:“你离魏江都那么近,却坐得离我那么远,这还叫小事!我冷!你过来抱我一下!”
宋乐珩:“?”
宋乐珩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男人喊冷求抱喊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她也不想废话,把头一转,干脆道:“不抱。”
下一刻,李文彧就主动坐到了她的身旁,搂住她的手,以大鸟依人之姿又娇又弱地埋进了她的怀里,头还蹭着她的肩膀:“你不抱,那我抱!”
“你……”
宋乐珩想推开他,李文彧赶紧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不准推!我今天全都听了你的,你让我取取暖怎么了!”
他说得……居然好有道理。
宋乐珩寻思着今日都把李文彧坑成这样了,并且后面还得接着坑他,多少感到点良心不安,索性由着李文彧一路挽着自个儿的手回了李府。
等车夫停下车,宋乐珩垂眸瞥了眼已经睡着的李文彧,小心翼翼地抽回了手,让车夫去府内叫人,把李文彧背回金桂苑。趁着这会儿,她便悄然开溜。
独自绕过了街道转角,宋乐珩就见温季礼站在马车前等着她。她加快脚步走过去,拉住温季礼的手,冲他一笑。
“熊茂那边,可还顺利?”
“嗯。”温季礼点点头,牵着宋乐珩上车:“眼下,就待李氏断粮了。”
后续的两日,广信城里关于那场烟花的传言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诡异,有人说是天降吉兆,岭南有天子龙气的;也有说是白莲覆灭,真神动怒,要降灾于岭南的。总之,这些话传的是沸沸扬扬,无人不晓。
而就在这两日内,李府也发生了一桩怪事,李文彧自打那晚回府后,便一直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第100章 阴谋诡计
李府上下一时间鸡飞狗跳,李夫人和李老爷几乎把城里的大夫都请去给李文彧看诊。可来来去去十数人,连乡间的赤脚大夫李家都请了,却始终无法唤醒李文彧。李夫人和李老爷急得整日掉眼泪,让意外得知了实情的裴氏父子羞愧难当,恨不得扭头就搬出李府。毕竟——
李文彧能睡这么死,就是因为宋乐珩特意找沈凤仙拿了一副烈性迷药,趁着她送李文彧回府那晚,放在水中给李文彧喝了……
宋乐珩脸皮厚,演起戏来毫无压力,还特意去亲切慰问了一下李夫人和李老爷。眼看李家人都快被吓得没魂儿了,至第三日,宋乐珩安排的“老神仙”总算是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