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神像。”温季礼解释道:“那个石像,融合了无生老母、三眼神以及夜叉,当是新起的教派,为了让民众信服,创造出来的一个缝合怪。”
“弄这么吓人,难道是个邪教?但这平南王府上,倒是没有供奉那东西。”
“平南王,是朝廷王侯,自不用供奉。”温季礼放完最后一味药,慢悠悠地放下书,一面用杵子碾着药,一面平缓道:“自杨彻登基,穷兵黩武,大修行宫,这些都是要钱的。百姓有钱的时候,要的是百姓的钱。没钱的时候,要的是百姓的命。是以如今,各地的起义不断。”
萧溯之听不大懂:“这和邕州城拜神有什么关系?”
“百姓被榨干了,上面的人还想吸民膏民脂,老办法已经收不上钱了,就得换一个法子。你说,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求神?”
“是啊。所以,要让‘神’去收这上贡的钱。岭南的水,又深又浑,宋乐珩想掌握宋家,只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在这邕州被生吞活剥了。”
萧溯之虽是思绪没有自家公子那般的机敏,但跟了温季礼多年,也能悟到些意思,想了想,道:“这么说,那枭卫督主的算盘是落空了。这平南王不仅不会起兵反朝廷,反而还可能帮着朝廷解决她这个擅离职守的叛逆?那这趟岭南,公子岂不是白来了?还被这宋家父女冠上如此难听的……”
奸夫两个字,萧溯之没敢说出口。见温季礼的眼风扫过来,立刻就收了话头去。
温季礼也没恼,只是道:“一介女儿身,能做到枭卫督主,能谋常人不能谋之事,不会是平庸之辈,再看看吧。”
温季礼话音一落,客房外的巡逻兵已然大喊起来:“灵堂有人闯入,快去通知王爷!”
温季礼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便无视了屋外风波,继续杵药。
灵堂里,悬着的白绸随风摆动,白烛将要燃尽,一口棺木孤零零地置放在中央,显得有些寥落。此时棺盖被掀开,宋乐珩就站在棺木旁,仔仔细细查看着棺中人。
这具尸体大抵是被水浸泡了许多天,肿大得早已不成人形,压根儿看不出个模样来。皮肉都腐烂了,一股恶臭味萦绕在灵堂里,甚至是有些熏眼睛。十来个府兵亮出武器站在灵堂外,大都被熏得脸色发青,个个如临大敌地望着宋乐珩。只有江渝慢悠悠地走到供桌前,看着上面摆放的几盘糕点,咽了口口水,指着其中一盘回头问宋乐珩:“督主,能吃吗?”
宋乐珩头也不抬,道:“你随意吃。”
江渝当真就抱起一盘点心吃起来,看得前排的几个士兵不停打干呕。
不多时,宋含章闻讯而来,冲进灵堂一句“放肆”刚刚脱口,他就被熏得呕了一下,急忙捂住口鼻道:“宋乐珩,你干什么!你个不孝子,竟敢擅自开棺!”
宋乐珩瞥了眼宋含章,又把目光锁定在尸体上,道:“未到出殡日,怎么就封棺了?我娘不是病死的吗?我瞧着这尸体,不像啊。”
尾音略略上扬着,带着一股子冷硬的威胁味。
宋含章默了半刻,眼色也阴冷下来,道:“你既看见了,我也懒得瞒你。你娘是跳井自尽,因有辱宋家的颜面,才称她病逝,这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
“哦。保全她?还是保全你自己?我娘为什么要跳井?你和二房对她做了什么逼得她如此?”
“她是被……”
宋乐珩高声打断宋含章:“你要说我娘是被我离家出走逼死的?都三年前的事了,我娘真是因此,吊都能上八百回了。”
“你!”
“平南王是靠裴氏当上的平南王,这些年裴氏被你榨干利用完了,你便将裴氏弃如敝屣,干这宠妾灭妻的勾当,是吗?”
“放肆!敢如此与我说话!”
宋含章勃然大怒,上前便要一巴掌扇在宋乐珩的脸上。可他这巴掌还没盖下去,就看见前一刻还在吃点心的胖姑娘忽如鬼魅一般闪现过来,拽着宋乐珩退出半丈。宋含章扇了个空,承力扑在了棺材边,惊愕不定地看看宋乐珩,又看看早已回到供桌旁吃点心的江渝。
好快的身法。
宋乐珩的身边怎会有如此人才?现在宋乐珩的底细不明,她身边究竟有些什么人,宋含章也摸不透。既是如此,更不能让宋乐珩查明裴薇之死。
宋含章收敛心神,转眼便决定将事情都终结在这间灵堂里。
“不孝女!你逃婚离家在先,后又与奸夫行苟且之事,如今还敢堂而皇之把奸夫往家里带!实在有辱我宋家声名!我今日便要禀明宋家宗祖,将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杖毙在你娘面前!来人,把她给我抓住!”
“亲生女儿说杀就杀,糟糠之妻说没就没。老东西,你是真不把裴氏上上下下放在眼里啊。”
“还敢叫我老东西?!”宋含章气得眼都瞪直了:“你娘果然没把你们姐弟俩教出一个好胚子来,生出你们两个祸害,她死有余辜!裴氏?他们裴氏现在能算什么东西!”
“原来,我裴氏在平南王的眼中,已是这般不堪。”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灵堂外传来。宋含章愕然转头望去,就见府兵们让开一条道,张卓曦扛着一个年迈的身影,从墙头上跳下来。刚一落地,张卓曦就放下对方,宋乐珩不经意地瞄过去,顿时惊得扶住了旁边放贡品的桌案。只见那老者垮着一张脸走进灵堂,一脑袋的墙灰不说,关键右边面颊上,落了一个硕大的五指印。
宋乐珩:“……”
张卓曦跑过来,竖起大拇指道:“督主,扇大逼兜果然好用。”
宋乐珩:“……”
她是让扇没错,但她没想到,张卓曦扇的,会是她外爷……
这狗东西是半点没有眼力见儿啊……
宋含章即刻收起了方才的嚣张跋扈,迎上前作辑道:“岳丈,这么晚,您怎
么会来?”
“我要是不来,就听不到平南王这番激扬言语了!”裴氏的家主单名一个焕,这老爷子年纪不小,脾气也大,几步就挡在宋乐珩和宋含章之间,横眉竖目地盯着宋含章,高声道:“当年你一介军户白身,求娶薇儿的时候,指天发誓,殷勤至极,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会待薇儿一生一世都好,会对我裴氏上下铭感五内,想不到,平南王的铭感五内是这样的感激!你就不怕誓言成真,遭天打雷劈?!”
宋含章微微皱眉,狠话落到嘴边,还是被他忍了回去:“岳丈,裴薇的死是意外,我知对裴氏不住,不是也与岳丈说好了,只要有我在岭南一天,必保裴氏一世安稳。眼下外面的世道兵荒马乱,岳丈也不想拖着裴氏一族离开岭南吧。”
裴焕听这威胁的言语,笑了一声,那笑里,满是萧索。
“平南王如今是一方雄主了,比不得当年,我裴氏是要多看平南王的眼色。不过,裴氏也有裴氏的底线!薇儿已经死了,我不允许你再动阿珩和阿景!今夜,我要带这两个孩子离开!”
宋乐珩凑上前,小声道:“外爷说得好!但他已经动我了,我刚回家他就要打死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恬不知耻,把奸夫带回来!让我宋家颜面尽失!”宋含章怒视着宋乐珩。
裴焕手指一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宋乐珩:“此事……当真?”
“不真,不真。”宋乐珩举手发誓:“与我同行者,是平昭王帐下的军师温季礼。我招他来岭南,本是想让他助爹在乱世立足。没想到,被爹莫名其妙安上了这种名声。我与他清清白白,恪守礼节,若有半分逾矩,我天打雷劈!”
“还敢狡辩!我从未听说过有叫温季礼的军师!”
“那是你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你!”宋含章再次被宋乐珩成功点火,气得回头从府兵手里拿过一柄剑,指着宋乐珩道:“你不止逃婚偷情,还屡屡出言不逊,如此逆子,留着作甚!”
宋含章举剑便要劈,裴焕刚要开口,宋乐珩抢先一步,亮出一面精铁制令牌。
令牌上,四爪巨蟒盘踞,刻着枭卫二字。
宋含章手中剑一顿:“这是……陛下四大亲卫的督主令牌?你……真是枭卫督主?”
烛色笼罩着宋乐珩愈发锋利的眉眼,她眸光沉沉,声色威仪:“见枭卫令如见天子!平南王还不跪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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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沾血馒头
“见枭卫令如见天子!平南王还不跪下!”
宋含章看着宋乐珩手里的令牌,脸上神色一时变换。短暂地思量了半刻后,他利落的一剑挑掉了枭卫令:“女人怎么可能执掌四大亲卫之一的枭卫!你这令牌必定是假!冒充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一条!”
宋乐珩:“……”
宋乐珩算是看明白了,她这爹是油盐不进,一心要她死。这桩白事的后头估摸着牵连甚重,纵使她这枭卫督主的身份,都压不住半点。宋含章在岭南有兵力,虽说兵力算不上多,但也绝非宋乐珩手底下这百来个枭使能正面对着干。宋乐珩正琢磨这事儿该怎么找个切入点,旁边的裴焕便中气十足地道:“我裴氏即使不如二十年前,但也不至于保不住一个小辈!我不管她是不是枭卫督主,我只知,她是我裴焕的孙女!平南王今夜若是执意要动她,那老夫就触棺而亡,待明日,老夫的尸体从这平南王府出去,你看看世人会如何评价你宋含章!”
宋含章一听,态度稍缓和了些:“岳丈,您说这气话做什么。”
“老夫所言,绝非气话!今夜老夫既然来了平南王府,就不会不做准备!老夫不归,裴温自会将你这些年所作所为公告天下!让众多文人墨客,对你宋含章口诛笔伐!”
宋乐珩听到裴老爷子这一席话,着实是有些惊讶。她是料中了宋含章现在还不愿和裴氏彻底撕破脸去,今夜只要裴氏来了人,肯为她说上一两句,宋含章理当不会在这夜要她的命。但她着实没想到,裴老爷子能如此坚决地拿命来威胁宋含章。
裴氏在岭南一带的文人中算是颇有声望的,尤其是宋乐珩这舅舅裴温,门生颇多,有几个朝廷官员弯弯绕绕的都能和裴氏扯上点关系。宋含章的心里就算再不屑裴氏,也得掂量这裴氏家主若当真死于灵堂,明早只怕邕州都要炸了锅。
他咬紧牙关,把一口气往心里按了又按,心眼儿眨眼间就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末了,他把手里的长剑递给就近的府兵,稍是一抬手,府兵们收起了兵器。宋含章这才勉强挤出一个假笑来,道:“岳丈别动怒,方才是我冲动了。我不过是看阿珩离家三年,顽劣了许多,想吓吓她,给她个教训罢了。若否,她今日敢冒充皇帝亲卫的督主,明日万一冒得更大,届时该如何收场,是不是?”
宋乐珩一言不发,把令牌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灰放回袖口里,平和地看着宋含章。宋含章却总觉得宋乐珩那眼神充满嘲讽之意,一度想发作,瞄见裴焕,又是忍了再忍,扶额道:“岳丈今夜都如此说了,小婿自然不敢忤逆,就让阿珩呆在家中,我和刘氏耐着性子慢慢教便是。”
“阿珩和阿景老夫都要……”
宋乐珩知道裴焕想说什么,忙握住裴焕一只手,矮声劝道:“外爷,我和阿景始终姓宋,回裴氏去不大妥当,还是就留在宋家。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罢,她冲裴焕眨了眨眼。
裴焕虽没大理解她这么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却也没再多说,只默然少顷,又厉色觑向宋含章,字字明晰道:“平南王要说到做到!善待这两个孩子!否则,我裴氏鱼死网破,也要讨回个公道。”
宋含章皮笑肉不笑,冷着嗓音应了话:“这是自然。”
门廊上,白色的灯笼正被深夜的风吹得火舌轻晃,两个影子拓落在地,忽明,忽又暗。
从灵堂走到王府门口,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宋乐珩就见裴焕似是换了一个人,那被傲气绷起来的脊背骤然就塌了下来,佝偻着,疲倦极了,仿佛眨眼之间,他又苍老了些。他在宋含章面前掷地有声中气十足,可这会儿却在酷暑的夜风中低声咳嗽起来。
宋乐珩搀扶着他,轻轻给他拍着背。裴焕用手巾捂着自己的嘴,连咳嗽都拼命压抑着动静,生怕被人听去,撑着裴氏的一根梁便就断了。
“外爷,你怎么病成这样?是因娘亲之死吗?”
“不肖子孙!”裴焕瞪着宋乐珩骂,骂完又用力锤了下宋乐珩的肩头。好不容易把一阵咳嗽压了下去,裴焕才一脸沧桑地道:“你这一走就是三年,当然不知这岭南的变化。你娘亲……你娘亲她……”
裴焕哽咽了两回,满是皱纹的眼角渗出泪光来。宋乐珩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观四下无人,低声道:“那具尸身,有异样。”
裴焕神色一转,愕然看向宋乐珩。宋乐珩搀着他,慢步走到府门口。
“我走之前,娘亲知我不愿嫁给李氏的长公子,曾为我向那老东西求过情。”
裴焕又瞪宋乐珩。
宋乐珩意识到自己这称谓可能落在读书人耳里是有点大逆不道,正要改口,裴焕就接了话茬:“那老东西当时就欺负你娘亲了?”
爷孙俩看着彼此,片刻,竟是忍不住默契一笑。笑完了,宋乐珩接着小声道:“老东西拿茶盏砸了娘亲,娘亲的脖子上落了一道不大明显的伤口。那尸身虽被泡涨了,但我仔细观察过,脖子上没有这道伤。”
“你的意思是……”
宋乐珩急忙捏住裴焕的手:“外爷先别说,此事容我查清。今日我回来后,尚未见着阿景,我的境况尚且如此,只怕阿景更不乐观。这事出了以后,您可见过阿景?”
一说起这外孙,裴焕又是一阵叹息摇头:“我收到消息赶来邕州的当天,是见过他跪在灵堂里,可后来,就再没见过这孩子了。你也晓得,那孩子……自幼就关着,我都没怎么见过,且他又不能与外人接触……”
话至此,裴焕愈发觉得当年将裴薇许给宋含章是他
一生最大的错误,也造就了裴薇和宋流景的悲剧,更是愧疚自责。他抹了把眼角的泪,声线极其苍老道:“那日过后,宋含章说家中不便,留不下裴氏这么多人,我和你舅舅就只能去城外安顿,再没见过这孩子。你留在宋家,要万事小心,把你弟弟和娘亲都带回来。”
裴焕握着宋乐珩的手都在颤抖。宋乐珩其实也摸不准,她这个被宋含章视作怪胎的弟弟,还在不在人世。但她不想让这小老头儿再堵心,种种猜测都并未说出口。
待走到府外停着的马车前,张卓曦已经坐在车上拉着缰绳等候。
长街寂无声,人影便显得愈是萧萧。
“你娘出事后,我很后悔。我一直在想,当年老东西上门求娶,我要是没有被他老实忠厚的做派欺骗,你娘……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等境地了。我和你舅舅赶到邕州,看到那具尸体,明知薇儿是被他们逼到这一步的,可我竟没法……没法给她讨个公道。”
裴焕的话音里带着哽咽,握着宋乐珩的那双手颤栗得越来越明显。宋乐珩只能听着他说,听着他将心中积郁都倾泻出来。
“这二十年,裴氏为了支持这个老东西,曾是倾尽了一族之力,可到了头,裴氏只落了个被打压的下场,早已不复当年荣光。我和你舅舅都知晓那尸身是溺水而亡,他说是薇儿想不开,跳井自尽,此事有损宋裴两家的声誉,要对外宣称薇儿是病死的。可笑,可笑……我们竟只能同意。不同意,他就要裴氏合族离开岭南。背井离乡之人,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