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焕失声痛哭,又朝宋乐珩伸出手去。那满是皱纹的手颤抖得厉害,宋乐珩握住他的手,听他道:“此番,我裴氏合族,同你一起,扶灵入邕州!就算是死,我也要给我女儿讨回个公道!”
宋乐珩噙着泪点点头,又看向裴温:“舅舅……”
裴温闭了闭眼,两行泪水也情不自禁从脸颊上滑落。他转眼注视着不远处牌位上的“裴薇”二字,心里痛意如针扎。他这当大哥的,从始至终都在斟酌,怎么才是对妹妹最好的。
少年时,是女大避兄,怕脏了她的名。
她出嫁后,怕她与娘家人往来密切,引起夫家不满,几乎没去见过她。
就连她遭难后,他也是想着,要保全她的名声。
可这名声……
当真是裴薇要的吗?
裴温哽了哽,默然片刻,道:“宋乐珩,你若知晓你娘要的是什么,你就……你就放手去做。这一次,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42章 正名于世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70%,获得娘家鼎力支持,奖励十全大补丸一枚】
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房间里,此番宋乐珩背上又受了伤,温季礼碍于男女之别,还是觉得应该让江渝来替她上药。但他询问宋乐珩的意思,却见宋乐珩正在发呆,全然没听见他的话。
温季礼等了等,再次礼貌性地叫了她一声:“督主?”
宋乐珩这才回过神,同时手上出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温季礼看她把锦盒放在桌子上,问道:“这又是你变出来的?里面装着何物?”
“商店送的,说是十全大补丸。”
温季礼:“……”
好没内涵的名字。
宋乐珩定睛在锦盒上,将其打开,只见里面的药丸子格外像麦丽素。她琢磨着听这东西听起来像是能在游戏里回血的玩意儿,于是便壮着胆子吃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宋乐珩就觉得身上原本还疼痛的伤处像是在被高温热敷一样,微烫的感觉逐渐掩过了痛意。仅仅片刻过后,热意又慢慢凉却下去,犹如敷了层芦荟胶。
宋乐珩动手戳了戳自己腰上的伤,发现果然已经恢复如常,背上火辣辣的痛觉也完全消失了。她心里一边惊叹不已,一边又在暗戳戳地骂狗系统——
有这种好东西也不放进商店,还必须得是支线任务的奖励!半点人事都不干!
但按照这个套路,一旦她完成了全部支线,结算的时候指不定会爆出什么好东西来。宋乐珩想到这,才觉得宽慰了一些。
温季礼仔细观察着宋乐珩,见她脸色骤然间就比先前好转许多,不禁问道:“督主的伤,全好了?”
宋乐珩点点头,收起了锦盒,道:“好了。”
“如此神奇?那这真是灵丹妙药。”
温季礼稍一沉吟,心中便在考量,宋乐珩有这样一个“商店”,里面的奇物如此之多,那她便能做到许多常人无法企及之事。长久下去,聚在她身边的有能之士也会越来越多。
届时,她最有可能成为入主中原的人,那这局势,还由不由得他掌控?
温季礼的眉梢眼底都隐藏着复杂的心绪,宋乐珩却忙着活络筋骨没有察觉,只道:“这商店太狗了,药只给一颗。等下次,我要是再拿到这药,便给你。”
温季礼一怔:“给我?”
“嗯。这药既能复原我的外伤,想必对你的沉疴旧疾也会有用的。我会想办法换一颗能治好你的药。”宋乐珩说得轻快,不带一点虚伪之意。
偏生这轻快的语气如同扁舟入水,捣乱了湖面。
倘使别人得了这种药,只怕要视作珍宝,留用于自己的生死关头,可她却说……
要给他换一颗,治他的沉疴旧疾。
温季礼忽然觉得,自己前一刻的种种斟酌,都显得有些卑鄙可笑。
宋乐珩以为他不作声是不相信,握住他的手,道:“你别不信啊。这药真是商店送的,要是我能随便得到,早拿出来了。你也晓得,这几日就要入邕州,我不能病着成为拖累,若否,方才那颗药我也愿意……”
温季礼打断她,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督主不必解释。这药本就是督主的,旁人不该觊觎。你这般,会显得我……太重算计。”
宋乐珩愣了愣,随即便猜到些温季礼先前的想法,却是笑道:“你是军师,无论是谁的军师,军师不就该重算计吗?你真心待我,将你的黑甲兵给了我,那不是假的。是以我便要真心待你,我活着一日,便也望你安稳活着,无需受困于疾。至于哪一日,你我皆不真心了,那再说不真心的事。”
温季礼久久不语。
正如宋乐珩所言,他这二十几年,常常受困于疾,素来深居简出,唯近年才游走于各势力之间。他接触的女子少,包括族人在内,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从未有任何女子,这样直白的对他剖析过心迹。
那些植于他心间荒地上的花种,至此一刻,破土而生。
他毫无抵挡之力。
宋乐珩看他又不说话,瞄了眼自己握住他的手,道:“温军师都不躲了?看来你已经习惯……”
温季礼陡然反应过来,猛地将手缩回桌下,脸色微红,干咳了一声,道:“没有习惯。我只是……只是在思量督主进邕州之后,要如何行事。”
说起正事,宋乐珩的脸色便严肃起来。要和宋含章在邕州正面冲突
,他们丝毫占不了上风。纵使白马堡和七星堡的兵力不知为何至今还没汇集到邕州,但邕州城池牢固,宋乐珩这边,黑甲兵是骑兵,在攻城战上优势不大。余下的人马,就只有枭使。
枭使的数量抵不过邕州兵力,强行攻城不知会折损多少人,所以,宋乐珩必须如先前所说,煽动百姓,共同推翻宋含章。她沉思片刻,从系统背包里找出之前的支线奖励小喇叭。
这名字虽然叫喇叭,但大抵是这个时代并不存在喇叭这种东西,所以,这是一支尾巴带着喇叭造型的笔。
宋乐珩拿着笔翻来覆去地打量。温季礼一看便知这奇怪东西又是她从“商店”里换来的,便问道:“这是什么?”
“小喇叭。也是商店送的。我琢磨过了,只要是商店送的东西,大都能在某些时候派上用场。我这次入邕州,是要把宋含章的恶行昭告天下,肯定用得上这支笔。”
宋乐珩说话间,忽而神情一凝,起身走到书案旁。温季礼也跟了过去,见她用笔沾了墨,寥寥写下两个字。写的内容倒是没问题,就是那字丑得跟被狗啃过似的。温季礼还是头一回见着宋乐珩的墨宝,一时也是没忍住,皱起了眉头,一脸没眼看的模样。宋乐珩倒是无所谓,毕竟她字丑,全枭卫皆知。
她拿着这张写了“正名”二字的纸走出房门,置于阳光底下晃了又晃,这纸也没产生什么变化。她又多换了几个角度,可纸还是纸,和喇叭扯不上一点关系。
“是我方法用错了?”宋乐珩疑惑地喃喃一句,随手将纸往身后一丢,正准备回屋继续研究。突然,无数纸张如六月霜雪,挡住高天上的太阳,自光斑中漫天而下,洋洋洒洒,不知来处,没有尽头。
这一幕,震得宋乐珩和温季礼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那满目的“正名”二字,是裴薇此生的公道。
她不该是被丈夫送入绝境的宋家妇,她该是自在无拘,不必一生困于后院的独立个体。
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站在廊下,看着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完的一场“正名雨”,温季礼道:“若只是这样,恐怕达不到督主想要的效果。百姓或许会同情,或许会怨恨宋含章,可不会有几人挺身而出,献上性命。”
“我知道。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斗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看来,督主是想好后招了。”
宋乐珩转头看向温季礼,道:“你的黑甲兵这两日可有白莲教的确切消息?”
“枭使们就没有吗?”温季礼反问。
宋乐珩叹道:“哎都是一家人,干什么这么分彼此。你就跟我说一说,你们的情报手段,到底是什么?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那个……”
宋乐珩想不起来,一个劲儿挠头。
温季礼忍不住失笑,替她道:“雀鹰。”
“哦,对。雀鹰,长什么样儿?能让我看看吗?”
“督主想看,也可自己召集黑甲兵,让他们唤回雀鹰给你看一看。那枚戒指,不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吗。”温季礼说到后半句,话里便带了羞意,耳根子也泛了红。
宋乐珩始终觉得他很好看,害羞的时候,尤为好看,便就直直地盯着他看。温季礼被她看得不自在,心里也知晓她在等什么,从袖口里拿出一张信巾,递给了宋乐珩。
宋乐珩接过一看,上面写着白莲教被攻破当夜,赵顺一路北上,早已离开了邕州。她拧眉收起信巾,道:“看来,我们的猜测没错。宋含章和赵顺的确是闹矛盾了。”
“这位白莲教的主教在这偏远之地为恶,本是想做点功绩给杨彻看,伺机回归内廷,想办法报你夺他枭卫之仇。现在他找到机会了,自然要走。”
“东夷打不下来,狗皇帝撤兵回洛城是早晚的事。若赵顺真能顺利觐见杨彻,告知他岭南的事,那下一步……”
宋乐珩脸色凝重的和温季礼对视,眼里有着求证的意思。而温季礼也给了她确定的回答。
“所以,督主要尽快。若只有赵顺回来讨逆,倒好应付。若来的是燕丞,那这岭南,恐就危险了。”
宋乐珩点了点头。
温季礼又道:“情报已经给督主看过了,督主还不说后招吗?”
宋乐珩默了默,踮起脚尖凑向温季礼耳边。温季礼下意识要躲开,被宋乐珩拽住了领口,无法闪避。她将计划和盘托出,说完,又退回了原位,等温季礼的意见。
温季礼思考少顷,道:“有点难。但……或可一试。”
“那就有劳温军师了。”
两人达成一致。话音刚落,空中的纸也落下了最后的张数,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
入夜。
宋乐珩端着一盅吴柒熬好的鱼汤来到裴温的房门外。裴温的一妻一妾昨夜收到家书后,连夜赶来了凌风崖。苍梧郡离邕州不远,日暮时分,两人便已到了,此刻都在裴温的屋里叙着话。
宋乐珩站在门口,听见屋内断断续续传出裴温的咳嗽声,另有一个温婉的女子声线道:“我已将此事通知各支的族人了,还有几个夫君的学生,也欲往邕州来,想助夫君一臂之力。算算脚程,这一两日都会陆续抵达,我就怕妹妹的尸身……”
话里不禁流露出担忧。
裴温止住咳,矮声道:“眼下已是冬季,尚可撑过七日,应当无虞。”
“可这样做,妹妹在九泉之下真能安息吗?女子素来是最重名节的,若世人知晓她的经历,我怕那些不好的言论都会落在妹妹头上。人已经去了,她这身后名,若是再毁了……”说着,这声音里便带了几分低泣,不忍再说下去。
屋子里沉寂下来。
过了很久,裴温的声音才响起。
“我还记得年少时,家里五个兄弟姊妹都在,我们……感情很好。因我是家中长子,族中寄殷殷厚望于我身,都希冀有朝一日,我笔下文章名扬于世,能让裴氏比肩青云。可偏生,我才学平淡,空占长公子之名。”
“夫君莫要这般妄自菲薄……”
窗框上映出的人影扬了扬手,话音便又继续。
“我这四个弟弟妹妹,受我教导,早年皆崇我敬我,以为我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才学。有一日,四妹妹撞见夫子训我文章肤浅,我心中窘迫,难以言喻。彼时,是她宽慰我,此后更是处处维系我薄弱的自尊。她及笄过后,宋含章求娶,她本不愿嫁,是我……劝了她。她自幼便很听我的话,所以,这两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当年若非我开口,她会不会……会不会还好好活着……”
裴温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两个妻妾急忙劝慰。
“夫君,你当年也不知那宋含章是如此小人,你莫要责怪自己了。”
“她幼时,我教她女慕贞洁,教她恪守女诫,可如今,我却好后悔……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教她要强泼辣,教她睚眦必报。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自尽……”裴温的尾音咬得极重,夹杂着早已无法弥补的悔恨。
而后,便是压抑的哽咽。
宋乐珩静静端着汤盅站在门外,直至那哽咽声逐渐平息,她才叹了口气,敲响门喊道:“舅舅,我能进来吗?”
过了会儿,裴温的妻室徐舒月前来开门,将宋乐珩迎了进去。
裴温坐在圈椅上,大抵是过于悲痛,他费了好些力气才支撑起挺直的身板。宋乐珩向徐舒月和妾室沈凤仙都见了礼,又把手里的汤盅放在裴温左手边的桌案上,方退后些许。她看着裴温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不忍,但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有一桩事,我想请舅舅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