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彧丢开那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小辈,气冲冲地走向贺溪龄,骂道:“老东西,你说得轻巧,我把你扇吐血,让你也尝尝滋味儿!”
眼见李文彧是真心想给贺溪龄也来上两巴掌,世家众人都惊吓不已地护了过来。秦行简和张卓曦的眼睛也都瞪大了,都不敢相信李文彧是真下得去这手。
宋乐珩也有些哭笑不得,招呼住手已经呼到贺溪龄头上去的李文彧,道:“回来,这个不兴扇。”
“哦。”李文彧眼巴巴地应了一句,总归是扇了个高兴,便喜滋滋地回到宋乐珩的身边去坐下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听宋乐珩道:“旧年我与首辅定下交州之盟,这六年能安中原,皆有赖首辅和一众世家的鼎力支持。我宋乐珩从非负义之辈,既首辅有意保全卢氏,我便给卢氏一个机会。”
她朝张卓曦招招手。张卓曦即刻松开卢家主,走上前来,拿出两个铜质的杯盏放在案上,又去拎了一壶茶水,斟满两杯。
“这两个杯盏,叫鸩杯。”
众人闻言,俱是头皮发麻,都晓得这东西绝非好物。
宋乐珩继续道:“顾名思义,杯里有鸩毒。不过呢,只一个有毒。卢家主挑一盏喝下,如中毒身亡,那就是该当命绝,我也借卢氏之事敬告各位,我与各位保持平和时,愿各位都珍惜。如真要见个生死,那必然是……我生,诸位死。”
世家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很是难看。
宋乐珩做了个手势示意卢家主:“请。选吧。”
卢家主此刻也再顾不得面子,上前往贺溪龄面前一跪,颤巍巍叩首道:“求首辅救我卢氏性命!”
贺溪龄低眸看看他,又看看院子里的兵,最后重重叹了一息:“既然宋阀主不愿给老夫这脸面,今日堂中,四个世家俱在,宋阀主如要开杀,便自老夫杀起,血洗洛城吧。”
第217章 世家折臂
“宋阀主如要开杀,便自老夫杀起,血洗洛城吧。”
贺溪龄这话一出,世家众人前一刻还有些慌张的神色都慢慢地平复了下来。那跪在地上的卢家主没有抬头,却是侧着脑袋,用眼角余光得志地扫了一眼宋乐珩。他是笃定了宋乐珩敢动卢家,但不敢动整个都城里的世家。
世家皆死,中原必重新陷入战火,数不清的大小世家都会为了自保招兵买马,和宋乐珩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卢家主是这么想的,世家所有人也是这么想的。贺溪龄此一言,是求死却向生。
宋乐珩笑笑:“首辅说的是哪里话。在座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少帝登基在即,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诸位。除非是诸位要和我见生死,否则我断无理由杀诸位全家的。这样吧。”
她一只手端起一个鸩杯。李文彧一看她这动作,头皮后背一下子就炸麻了,他几乎猜得到宋乐珩要说什么。果不其然,宋乐珩下一句便是:“首辅的脸面我自是要给,这杯茶,我陪卢家主喝,如何?”
堂中众人皆是一惊。
李文彧急匆匆去拉宋乐珩的手腕,闹道:“你陪他喝做什么?!他也配?!我不准你喝!万一你挑中那有毒的杯子,我怎么办?!”
“怎么办?你替我风光大办,就那口空棺,把我抬出去葬了。”
“你!宋乐珩!你别说这种玩笑话了!我不爱听!这口恶气我不
出了,我们走!”
李文彧想拉宋乐珩离开,宋乐珩示意张卓曦先把李文彧带去一旁。李文彧那嗓门太大,张卓曦又不敢这会儿去捂实他的嘴,生怕他咬自己一口,宋乐珩便只能顶着李文彧的大吼大叫,道:“卢家主,过来选吧,这可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划算买卖。我如果挑中鸩杯,生死不怨,从此宋阀瓦解,世家捡着个大便宜。你真不挑吗?”
世家之人都开始心思各异,只有卢家主的额头上涔涔冒出了冷汗来。
宋乐珩说得太诱人了。依眼下局势,两方是迟早都要斗起来的,对世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宋乐珩被世家同化,被世家掌控。而最差的结果,则是宋乐珩拔擢寒门,削减世家的权力。
但现在,有了第三条路。如果宋乐珩选中鸩杯,那从此以后,世家就无近在眼前的威胁。
太诱人了,诱人到这些人皮囊底下的兽性都快要钻出来了,恨不能立刻压着卢家主上去选茶。
卢家主那冷汗把鬓边都打湿了,只仰起头,求救似的望着贺溪龄。贺溪龄沉默片刻,终是发了话道:“别院之事,确是你卢氏有过。宋阀主既已做出退步,卢氏合该自担后果。选茶吧。”
卢家主的头又垂落回去,他清楚卢氏已成弃子,心头难免生起了一阵悲凉。僵了良久,他起身拍了拍自己衣袍上沾染的灰,走至了案前。他的目光在两个杯盏上打了个来回,旋即端起其中一杯,当先仰头喝下。宋乐珩也慢腾腾地拿了另一杯,同样喝了。
寂然的大堂里,只能听见李文彧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吼:“不能喝!宋乐珩你别喝!我来喝!让我喝!”
两个人各自饮罢茶水,张卓曦才松开了李文彧。李文彧慌了神地扑过去,拿走宋乐珩手里的杯子,见里面只能倒出仅剩的一滴水。他气得都快厥过去,想说的话还卡在喉头,就看旁边的卢家主重重趔趄两步,捂住胸口,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那卢家长子见状,又是哭又是喊。宋乐珩示意秦行简把人松开,他便冲过去接住了倒下的卢氏家主。鸩杯的毒发作得极快,卢家主转眼之间便是奄奄一息,不停地呕血。听到喊救命动静的卢氏妇人们,小辈们也都悉数跪在了院子里,被士兵们隔挡着。
喜事换白事,那尖锐的哭声就一阵阵往正堂里头涌。
世家的人面上都作痛惜之色,可心里却是在惋惜这么好的赌局竟是输了。
宋乐珩也不再逗留,起身走到卢氏父子旁。卢家的长子不敢抬头看她,只抱着自己将死的父亲,五指用力到发白。宋乐珩眯眼瞧着院中的阳光,道:“喊救命没用。这种毒,救不回来。你卢氏得长记性,今日你们府上还能有人哭,是好事,往后可不能再出差错了。否则,你们卢氏哭丧的人恐怕就要没了,知晓了吗?”
卢氏长子怯怯颔首:“是……知晓……知晓了。”
宋乐珩又道:“贺首辅,卢氏今日我只给个敲打,也算全了首辅的脸面。外头那口棺材,送卢家主用了。以后卢氏上下,贺首辅得好好指点指点,莫让小辈犯错。不然我怕都城里的棺材,不够卖。”
留了这么一句,宋乐珩带着李文彧等人收兵离开了。她前脚一走,卢家主气绝身亡,卢氏子弟和妇人们都围了进来,跪伏在卢家主的旁边,哭嚎成一片。
贺溪龄看看这些人,没再多说什么,领着世家众人出了大堂去。刚行不远,那卢氏长子拎着衣摆跑出来,拦路跪在贺溪龄面前,用力地磕了个响头。
崔家主道:“世侄,你若要说请首辅为你父报仇这等话,就不用开口了。你卢氏咎由自取,有今日也怪你父踏错了一步路。以后啊,做人把头低着些,别老一对鼻孔朝着天。”
贺溪龄绕开路要走。卢氏长子膝行两步,又磕一头,哽咽道:“小侄不敢。小侄只求……只求首辅和各位世伯看在与我父多年交好的面上,今后周全我卢氏一脉,让小侄及家人以避横祸。”
“今日该为你卢氏周全的,老夫已尽力。卢氏,还是自求多福吧。”
贺溪龄说罢,又要举步,卢氏长子挪了个位置,叩下第三个头:“首辅,家父常说世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世家之利!我父还做了其他准备……”
“慢着。”崔家主摇着扇子打断:“你爹再多做点准备,别把我们一块儿都搭进去了。”
“崔世伯,求您看一看家父做下的准备吧,若能用上,权当是他为世家尽的最后一点心力,只求日后首辅保我卢氏一条活路。”
“什么准备?”贺溪龄开了口道。
“是……是一人。家父说,人活世上,争权夺利无非就是为了钱权色。宋乐珩向来好男色,所以,家父去寻了一人入都城,本是想做最后保命之用,没料到,还没用上就……”
世家之人听闻这话,都不禁讽笑起来。郑家主更是不留情面地抨击道:“你爹还真是老糊涂了。宋乐珩就算好男色,她身边那几个,哪一个不是天人之姿?怎么,你卢氏是能找到比那几个更好看的?”
“是。这一人,必能讨宋乐珩欢心。”
卢氏长子说完这话,直起身来,拍了拍手。随着他这声暗令,几个家丁领着一人走进了花园里。那家丁两边散开,露出藏于其后的人时,所有的世家中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神情都变得妙不可言。
郑家主和崔家主互换了一记眼神,由郑家主对贺溪龄道:“首辅,今日属实是闹得难看了些。若将此人献给宋乐珩,说不定,能稍作两方之间的缓和。”
崔家主也道:“少帝登基大典的所需物事皆已备齐,不如趁此机会,一并送去别院?”
贺溪龄着眼那人,隔了少顷,略是点头:“多寻些人,一起送去。”
“
是。”
*
已是入夜,皇家别院里,砸东西的声响却一直没停下,甚至还一波高过一波。什么花瓶盆栽妆奁乐器,都一个不落的从偏殿里头被扔出来,碎了个稀巴烂。抱怨声也没落下,仿佛里面的人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骗子!你这个骗子!说什么要帮我出气,你就没有哪一天不让我担惊受怕!早知道你要用那鸩杯,我就不该跟着你去!你拿自己的命去赌,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啪嗒,又一个青瓷的花瓶被砸出来。
萧铁柱站在长廊上,默默注视着偏殿里拓在窗纸上的人影,听着吵吵闹闹的人声。李保乾和李夫人、李老爷则站在前头一些,正在着急询问蒋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谁又刺激到他家这个哭包了。
蒋律也是一脸为难,道:“就是……就是主公她使了个计,没提前告知李公子。”
“什么计?”李保乾又问。
蒋律还没答,宋乐珩的话音也从偏殿里传了出来:“哎,你别砸了,这都是皇室的东西,顶值钱的,砸碎了多可惜。”
“你……我就要砸!就砸!你知道心疼这些死物,怎么不知道疼疼我!”又一面妆镜被丢出来,然后,嗓音里就开始带了抽噎:“我看你喝那茶,我觉得我人都要死了!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那时候……我那时候脑子里就想起……想起我在江州城楼上,看着你倒下,我什么都做不了!去他大爷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个废物!我要疯了,我真的要疯了!”
“怎么都说哭了,那事儿已经过去了……”
“我过不去!我就是过不去!我经常做梦,梦到我守在灵堂里那几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要怎么去死!我想跳河,但我觉得淹死好难受。想自刎,我又手抖。想上吊,可是别人都说上吊丑死了,舌头还会落出来。我这辈子,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过得有那么煎熬。怪你,都怪你!我又想起那几天了……我好害怕……”
哭声呜呜咽咽的,听得李夫人一肚子火。自己拉扯大的孩子,想死的时候居然半点不念她这当娘的,气得她想冲进偏殿去揍李文彧,却被李保乾和李老爷拉住了。
萧铁柱入耳这声声句句,乍然就失了神,目色如晕开泥的浅水,浑浊又木然。
他收在袖口里的手握紧着一支簪子,那手太用力了,用力到想将簪子从掌心里贯穿过去。他没有想过的,当时那一别,他竟从她的人生里除了名,从此像一个可耻的窥探者,竟要从旁人的嘴里,才知晓……
他最该守在她身边时,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原来……
玉簪真是人死簪断的。
原来,她在棺材里睡了那么久,设了灵堂,挂了满城的素缟。
那场梦,那场她站在风雪里来找他的梦,许是舍不得他。可他怎么……怎么就远在千里外,连她的灵魂都无法触及。
要是他在就好了,要是他没有走就好了。后悔,绝望,交织成铺天盖地的窒息,要把人撕碎一般。血不知不觉从袖子里滴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溅在地上,绽成一朵花。
偏殿里,宋乐珩看着李文彧那眼睛红得像要咬人的兔子,无可奈何道:“不是说了,没赌命,真的,那就是做了一个局。蒋律!拿个杯子进来!”
“来了!”
蒋律应了一声,忙不迭从李家三个长辈中间挤出去,绕开满地的碎瓷物件,进了屋里去。他拿了一个新的鸩杯给宋乐珩,宋乐珩便仔细地展示给李文彧看。
这东西过往是枭卫在用,里面内藏了机关。杯子分为杯身和杯脚,因整个杯子小巧精致,大多数人拿这杯时,只会握住杯身。那杯身一握,里面连接着杯脚的地方便会溢出极少量的透明毒液。
宋乐珩晃了晃杯中液体,道:“看到了吧,这是有机关的。握上头,藏在杯脚里的毒液会溢出来。握下头不会。我是去找卢氏算账,又岂会把自己给算进去。”
李文彧不说话,看看杯子,又瘪着嘴,看宋乐珩。
宋乐珩竟是觉得有两分心虚,继续劝慰道:“这内情都给你解释清楚了,你就别……”
闹字还没脱口,李文彧把人往门口一推,大声道:“你出去!”
宋乐珩:“……”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我这都解释清楚了不会中毒,怎么还要生气。”
“你出去你出去!”李文彧搡着她就往门口走:“你要做局你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在意我的感受!你出去!”
“不是,我这不是怕你漏了……”
人被赶出偏殿。李文彧也不等宋乐珩把话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糊了宋乐珩一脸的灰。宋乐珩有些尴尬地理理衣裳,一转头,就看见长廊上的萧铁柱正落寞离去。
李家三人和蒋律的表情也多少有点尴尬,蒋律嗖的一下窜回了屋顶上,余下的三人不能也走得这么无声无息的,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李保乾干咳一嗓子,率先启齿道:“主公,文彧……文彧实在有些不懂事,主公给他出气,他还这般闹性子,回头我说说他。”
李夫人点点头,接话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阿珩啊,你确实不该骗他的。这两个人相伴一生,就要坦诚相……”
一句话没讲得完整,李保乾就急忙示意李老爷把李夫人的嘴给捂住。
这李夫人和李文彧其实是差不多的性子,一贯直来直往,不大能够审时度势。宋乐珩早不是当初在广信还能被李家拿捏住的人,掌权者哪来的什么坦诚相待。李保乾生怕哪天李氏被这两母子连累,心累不已地岔开话道:“主公莫往心里去。主公忙了一日,早些歇息吧,文彧交我便是。”
宋乐珩点头,看了眼隔着窗纸的烛色,道:“他前几日才中过毒,莫让他气太久,替我多安抚几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