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转头对蒋律几人道:“蒋律,你去把兰笙请来。另外,我此次死而复生,是因一些机缘巧合,不可对外界言。往后宣称我是假死即可。”
“是。”
“明日出殡的事暂且压下,我的生死也先不要走漏了风声。这段日子,要事之一是安抚好江州余下的百姓,让江州重现生机。今次百姓折损严重,统计一下百姓损失的财物,尽量折成银钱,补给他们。”
李保乾颔首道:“主公放心,此事我会牵头。若裴先生不急着回邕州,可否留下相助?”
裴温站起来,擦了泪,一连声道:“好,好。”
宋乐珩难过地看看裴温还裹缠着的右手,道:“舅舅,你的手……”
“无事。不疼了。我这左手也能书写,只是字体不算好看,应是能帮上李大人忙的。”
“也好。”宋乐珩没有多说,继续道:“江州百姓锐减,后续会涉及到田地房屋荒废的诸多事务,统计好后,在南方各州郡都发下文书,若各州郡有百姓愿迁往江州,可按户中人口分得田地和房屋。房屋修届时交由百姓自主负责,官府按修的面积和难度,补贴百姓银钱。”
“好。”李保乾应道。
“其余细碎事务,李大人和舅舅商议着来便是。为了方便百姓迁移,通往江州的官道上,还要多设茶驿,为百姓提供茶水干粮,不能收取银钱。”
“是。”
“熊茂和张须也回来了吗?”宋乐珩又问。
燕丞靠着她闭着眼睛虚弱地回:“都回来了。我让他们驻守在城外的军营里,负责营里事务。”
“好,那便如此。都去歇着吧,后续有什么要事,众人都及时上禀。”
一干人知晓宋乐珩和燕丞都需要好好歇着,便都自觉散了,连李文彧都难得的没有缠着宋乐珩。
宋乐珩让金旺和张卓曦去拿了张床板,把燕丞抬回了房间。本想着让燕丞先睡一觉,可他非要抓着宋乐珩的手腕,不准她离开。他朝床榻里头费力地挪了挪,拍拍身边,道:“一起睡。”
宋乐珩坐下来,牵起嘴角笑:“你还没名分呢,这就得寸进尺上了。”
“就一起睡嘛。”燕丞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来回晃动着她的手腕,破天荒的用了丝撒娇的调调:“我不想和你分开。你自己说,这回是不是欠我的,你从颍州走,还要灌我药,还要和我吵……你要是……”
没能活过来,每每想到两人之间最后的言语是争执,他就连半刻都活不下去了。
宋乐珩见燕丞哽咽着收住了话匣子,其实也知晓他想说什么,便从善如流地接了话,道:“是欠你的。”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补偿我啊,你每时每刻都得和我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的。快上来,一起睡。我真的……真的好困……我已经好几日,没睡觉了……”
宋乐珩鼻尖儿一酸,和衣躺在了燕丞的旁边。他
把人捞进怀里,如愿以偿地拥着,很快就没有了意识。
到得快一个时辰后,兰笙才跟着蒋律到了行宫。
第202章 不见故人
兰笙来的时候,宋乐珩并没有睡着,她一直都在观察着燕丞的情况。燕丞的呼吸变得很轻,有时一口气出来,许久都没气进去。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睡着,呼噜声能震到旁边的人彻夜难眠。
宋乐珩看着他,就觉悲从心中来。她刚伸出手去,碰了碰燕丞高挺的鼻梁,轻缓的敲门声便响起来了。
宋乐珩拨开燕丞软绵绵的手,起身去开了门。蒋律和兰笙站在外头,兰笙也是一脸的疲惫憔悴,衣服上还沾染着不少血迹,背着药箱道:“主公,我来晚了,营里伤兵太多,实在脱不了身。”
宋乐珩点点头,没说什么,只侧开身让兰笙进去检查燕丞的情况。
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时辰。等兰笙给燕丞缝好身上大大小小的十几处伤,用纱布都包扎好,宋乐珩便嘱咐蒋律手脚轻些,去给燕丞换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和兰笙走到了屋外交谈。
兰笙许久都不说话。宋乐珩心里也有准备,强作平静道:“还能救吗?”
兰笙摇头,旋即很重地叹了一口气:“在颍州时,我和主公说明过的,燕将军再动武,神仙都救不回来。眼下只是早晚的事了。”
宋乐珩那心口上一堵,排山倒海的痛压过来,压得她五脏都搅成了一团。她眼里发热得紧,不敢敛低眼皮,只能抬眸望着天际。
漆黑的夜里,盏盏长明灯都燃尽了,没有星子,亦无明月,只有泼墨的一片。
“还有……多长时间?”
兰笙想了想:“我先用药给燕将军吊命吧。能吊几日是几日,主公……主公要是还有什么想和燕将军说的、做的,便都抓紧些。他心上的伤不可逆,只会越来越严重。等血脉皆不通,那人就……”
“如果……”宋乐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果凤仙儿在,鬼门十三针能起死回生吗?”
“不行的。”兰笙知道这话残忍,却还是说出了口:“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能起死回生的法子。我是不明白主公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我们学医的都清楚,生死是场天命,有时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又脆弱。主公……顺势而为吧。”
宋乐珩没再言语。
等蒋律给燕丞换好了衣物,她便让蒋律送兰笙回军营,顺道去取燕丞的药回来。
这日过后,宋乐珩“身死”的消息相继传到了各地,但宋阀迟迟不出殡,又让各方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南方各州郡都有百姓披麻戴孝,而北方的余下势力则是暗流涌动。
世家大族得到辽人屠戮江州的战报,各人的心中都在打着算盘。
王钧尧死了,宋乐珩也“死”了,中原的军阀就剩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祝孝全。袁氏已经表明投靠了辽人,辽人多半是只待合适的时机,必会挥兵南下,侵占中原。世家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稳住中原的政权,找出能够抗辽的人。
几大世家商议着去宋阀迎回杨鹤川,让杨鹤川在洛城登基,正好借此机会将宋阀的文臣武将都纳入朝廷,由宋阀的将领去抵挡辽人。此事一议定,贺溪龄即刻派了当年侍奉杨彻的太监孙胜亲往江州,前去迎接杨鹤川。
洛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忧心未来命途,只那魏府之上,于夜深时分,纸钱香烛烧得明明灭灭,映照着魏江母子的脸。
与此同时,齐州也有了动静,祝孝全似在整兵,不知是要抢入洛城还是攻打宋阀。
如沸水一般的局势之下,江州就显得尤为平和,宋乐珩吩咐下来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唯一让人揪心的,便是燕丞。他那一觉睡下去,三天三夜都没醒。
宋乐珩时时刻刻都守在燕丞的房间里,有时众人要议事,也就隔着一道屏风。见燕丞这般人事不知的模样,大家的心里也都预感到了什么,能不去打扰宋乐珩的时候,都尽量不去。就连李文彧都甚少去找宋乐珩。
至三月中旬,西北那边也传了消息回来,熊茂知晓军机不能延误,这才带着信件来找宋乐珩。
那信是秦行简亲写的。她自西州领兵南下,正好碰到落荒而逃的袁萧联军。但秦行简没有贸然和萧仿开战,只见萧仿暂时留驻在西州前方的德西郡,秦行简则扎营在德西郡南面的山头上,关注着萧仿的动向。
宋乐珩看着信上所书,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她一直以为秦行简在西北饮败,凶多吉少,此时方知,最早传回西北消息的那名斥候,应当是被买通了,才故意误导她。
温季礼从没有背叛过宋阀,萧氏的这场内乱,让他的黑甲永远停在了北留城,他也因为宋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宋乐珩沉默不语,把信递给了几个将领传阅。
熊茂看完了信,难掩激动道:“主公,军师果然没有背叛咱们!咱们是不是立刻给军师和秦将军去一封信,也告诉他们主公没事,让他们先赶回江州来?”
“不了。”宋乐珩揉了揉眉心,语气里竟是有了沧桑之意:“我活着的消息,目前知晓的人越少,后续才越好行事。西北情况复杂,去了信极有可能被敌方截去。”
“主公说的是。”张须道:“那秦将军和军师这边,主公有什么指示吗?”
“以后……莫要叫军师了。”
屋子里的几人都是一愣,除了张卓曦和蒋律很快收敛了表情,熊茂、张须、金旺都有些不理解。
熊茂道:“这是为何?主公和军师并肩走到今日,要因萧仿那个畜牲反目成仇吗?”
信传完一圈,最后又由张卓曦默然地放回了宋乐珩面前的桌子上。
宋乐珩看着信纸,看了许久,直看到眼睛干涩,心里也阵阵揪紧:“正因同行到今日,才不能……把他架在火上烤了。萧仿是他的至亲,整个萧氏,都是他的族人。无论如何,改变不了他是北辽人的事实。江州十日,萧氏和宋阀,甚至是和整个中原都结下了血海深仇,温季礼再入中原来,光景就不同了。中原人会戳着他的脊骨骂,辽人也会骂他叛国叛族,他不会好受的。”
几个将领都不吱声儿。他们都心知肚明,宋乐珩说得句句在理,温季礼回不了宋阀了。
既然回不来,那宋乐珩“死”了,对他而言,兴许是件好事,他不用再两边为难,也不用再牵念宋阀的诸事了。
静默须臾,宋乐珩继续道:“萧仿驻留德西不回北辽,或是有其他打算。先让秦行简留驻德西郡,试着隔开萧仿和北辽的联系,就说……是燕将军的意思。告诉她不用正面开战,她此时兵困马乏,不一定能占上风。简老将军在西北疏通的粮道如何了?”
张须答道:“江州出事前,我有收到简老将军那边的消息,说是最迟月底,粮道能抵西州。”
“好。让简老将军抓紧时间,派人将舆图送回。粮道疏通后,让他也前往德西,与秦行简汇合。熊茂,你明日领兵五万,先往蜀州,在蜀州和肃州的交界处扎营停留,准备随时接应。军中诸事,由两位张将军负责。”
“是。”几个人齐声应了。
眼看宋乐珩没有旁的事要安排,几人便陆续离开房间。熊茂走在最末,宋乐珩忽而叫住他,问道:“子睿和何晟……你收敛在何处了?”
熊茂身影一顿,低埋着头,眼眶瞬时便红了。他深吸一口气,把情绪憋好了,才敢回身道:“宋阀众人,都埋在江边的。”
宋乐珩默了默,站起身来看了眼床上还睡着没有动静的人,说:“走吧,我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
话罢,人便率先出了房间。熊茂也紧跟上去,轻轻关好了房间门。
乘着马车一路出城,宋乐珩这还是活过来后,第一次看到江州城内的情形。
百姓少了很多,街上那些铺子有的又开起来了。只是少了从前那般的热闹,两个铺子之间,往往要隔好几个已经没有主人的店铺。
许多人的脸上还是笼着挥之不去的痛苦悲色,好些明明正值青壮年的男女,那头发却都现了白。
可人生就是这样,由一场场生离死别来组成。生命里重要的人走了,也别无他法,只能拼了命地活,耗尽全力地活,试着从泥沼里爬出来,用长久的光阴来消磨他存在过的痕迹。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消磨干净。
大抵是哪家失去了孩子,一名鬓发花白的男子正在门前烧着小孩的东西,襁褓、衣服、长生锁……
妇人从屋里疯跑出来,就那样扑进火里,去抓长生锁。她的哭声太凄厉了,回荡在整条长街上,焦灼了人心。
“不要烧……不要烧!这是小宝的,不要烧小宝的东西,不能烧啊……”
男人哭着抱住她,旁边的邻里也都上前安慰。
“李婶子,这些东西留着看了伤心的,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不要别的孩子,我只要小宝,我就要我的小宝,我想要我的小宝回来……”
宋乐珩放下车帘,却隔不开那悲伤到极致的哭腔。前面驾车的熊茂也吸了吸鼻子,哑声说:“主公,江州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啊……这几天,江边那山头都快被新坟堆满了……”
“三年吧。”宋乐珩喃喃:“人心里的伤……要用三年来恢复的。”
“为什么是三年?”
“不记得了。”宋乐珩叹息:“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一句话。有人说,离别的第一年,痛不欲生,白天夜里都好像总能看到离去的那个人,每做一件事,都想起和他也做过。要是他在,那就好了。”
“离别的第二年,人生好似又恢复了正常。人前说笑,年头年尾一晃,好像就这么过来了。可他的东西仍不敢碰,仍不敢见,见则伤筋动骨。”
“到了离别的第三年,那个人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慢慢的,敢与人提及了。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熊茂笑了笑,眼里却蓄满了泪。他用带着护腕的手擦眼睛,刮得眼皮生疼:“江州城破后,我一直没敢提老二老三。总觉得是他们没守好城,才害得百姓流离失所,痛失亲人。也害得主公……”再擦了擦眼泪:“可、可就算他们犯下天大的过错,那还是我兄弟……他们就这么走了,我、我好不习惯。要是像主公说的,三年过去,能忘那就好了……”
宋乐珩没有说话。再掀开车帘时,妇人哭晕过去了,那火被男子踩灭了,他从火里捡起被烧掉一半的拨浪鼓,拿在手里摇,人在鼓里哭……
到了江边,正值午后。
早晨看着要晴起来的天,又突兀地攀了层乌云,笼得整个江面上都灰扑扑的。正如熊茂所说,那山头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新坟,崭新的白魂幡在风里招摇,满地的黄纸被江风一吹,打着旋儿,扬得漫山遍野都是。
宋乐珩从那山道往坡上走时,她将行的地方黄纸就会被吹开,像是生怕阻了宋乐珩的步调。
熊茂跟在她的身后,险些被吹起的黄纸糊住眼睛,含着笑感慨道:“这些个兵蛋子,肯定是知道主公来看他们,在给主公开道呢。真不够意思的,我来的时候,他们就没吹得这么卖力,看来他们是只服主公。”
宋乐珩眉眼见了弧度,也只是安静地听着这如泣如诉的风声。
到了山半腰,祭拜过何晟和邓子睿,边上便是宋流景的墓。那碑是裴温立的,上面写着——
裴薇爱子宋流景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