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挖腐肉,已经痛成了这般。待得兰笙把那生蛆的腐肉连着箭头一起挖出来放在铁盘里,开始用刀刮骨头之际,宋乐珩才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刻骨之痛。
那种痛,痛得她所有的血气都在往头顶上冲,天灵盖像是要被冲开了似的。耳边只剩下尖锐的鸣声,两眼都在发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的意识都模糊了,世间的人和事,她全都想不起来半分,只有空白。
一片空白。
以及那叫嚣着透过灵魂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
痛!痛!痛!!!!
她咬紧牙关,咬得满嘴是血都没察觉到。还是兰笙抬头看了她一眼,赶紧喊道:“主公!别咬!要是咬到舌头就麻烦了!”
兰笙急急去拿了块厚实的干净布巾,让宋乐珩咬在嘴里。她知晓宋乐珩撑不了太久,只能尽量利索些。两盏茶过后,兰笙终于是满头大汗地清理完了宋乐珩的伤口。
彼时,宋乐珩已是处在昏厥的边缘。她瞳孔的焦点都有那么一阵儿无
法聚拢,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光影。直到兰笙给她包扎好了伤处,拿了补血益气的药茶给她喝,她又缓了个把时辰,人才逐渐缓过劲儿来。
兰笙看她状况好些了,便出去倒腐肉,打眼看蒋律一个人守在外头,她就让蒋律先进帐去呆着。蒋律走进帐中时,这么一个牛高马大的刀疤脸,还在狠狠地吸鼻子。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看他,满脸俱是疲惫之色,只搭着眼皮道:“你这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人没了。”
蒋律一听,吸鼻子吸得更凶,猛擦了一把鼻头,道:“我……沙子糊眼睛了。”
“那洗把脸去。别哭了。”
“没哭。”蒋律死不承认,岔开了话题道:“主公,刚刚……刚刚燕将军也在外面。”
宋乐珩微微拧眉看向蒋律。
蒋律后脖子一凉,飞快补充道:“我出帐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外面了。是金旺用轮椅把他推过来的。”
宋乐珩略是一默,叹了一口气:“那他人呢?”
“您刮完了骨,他就朝军营后头去了,主公要去看看吗?”
宋乐珩懒懒应了一声,蒋律便去推了轮椅过来。
让蒋律把她送到了军营北面,远远的,宋乐珩就看到燕丞的轮椅停在河边上,身边也没旁人,就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他身子佝偻坐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宋乐珩让蒋律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推着轮子,朝燕丞过去。
将入二月,几日接连着晴下来,那凛冽的冬意便退去了。河边春草繁盛,开出了许许多多五彩斑斓的小花,都没过了脚踝那般高。
一株倚水而生的树,也不知是叫什么名,那枝上的花同样开得正艳,红得甚是娇丽。随着一场春风过,花落浮水,溅了涟漪,又往远方流去。
宋乐珩离燕丞还有丈余距离时,就听到了那憋闷的哭声。背对着她的人死死捂着嘴,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那宽厚的肩膀抖动得厉害,竟连宋乐珩到了他旁边,他都哭到没察觉。
宋乐珩歪了歪头,看着燕丞道:“武将威风?”
燕丞:“……”
燕丞抬起头来,因为哭了太久,眼睛都快肿成两个桃子了,那眼底布满着血丝,可怜巴巴的,像是一头被人遗弃的凶兽。
事实上,他是很少哭的。除了杨彻死的那一次,宋乐珩几乎没见他流过泪。这两日流的眼泪,倒是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还要多。
燕丞鼻子里哼着气儿,恼道:“你……你还笑我?!”
宋乐珩看他回嘴,也安心了些,想收起笑意,可一看他那肿泡眼就没收得住,只能似笑非笑的把视线挪去前方,看那落花流水。
“哎,我觉得稀奇嘛。燕大将军刀山火海都没哭过的,今日这是怎么了?胸口的伤太疼了?”
“屁!我就是千刀万剐都不可能哭!胸口这点伤算什么!我是……我是……”
他瞄着宋乐珩的腿。她的腿被衣摆挡着,看不到是个什么情形,可看着看着,燕丞就又哭起来,一只手抹着眼睛,抹得满手都是水泽:“我就是……觉得自己没用,怎么没……护好你。那一箭,就该扎我身上……”
宋乐珩的笑容凝住,心脏好像用力往胸腔上撞了一下,撞得她呼吸都停滞了一息。她眸光落在燕丞身上,恰巧一片落花也飘在他的头发上,作了一缕的点缀。
“好了,你这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你伤成那样都浑不在意的,我就伤了一条腿,忍忍就过去了。”
“什么叫就伤了一条腿?”燕丞恼道:“不准你说这种话!我就要你好好的,哪儿都别伤着!”
“行行行。”宋乐珩从善如流,又说:“话说回头,你是我宋阀的大将,哪能没用了。你要是都算没用,那这天底下那么多的将领,怕要羞得抹脖子了。”
宋乐珩冲他笑。
燕丞定定地看着她,有一瞬似入了魔的执迷,陷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这几年的征伐搓磨,他熟悉的这双眼睛较之从前,已是变了许多。少了灵动和狡黠,更多的是沉稳,沉稳到许多时候,旁人都再难透过那眼睛看穿她的心事。她也不像以前,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有那么些让人哑然失笑的鬼点子。
现在的宋乐珩,开始像上位者了。
上位者的笑,太难得了。
她能这么笑一回,燕丞就觉得,自己丢了武将威风多哭两次,其实也没什么……
他眼睫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汽,说:“你会哄人的,现在是不想哄了。从前你哄完这个哄那个,就只对着我颐指气使的,天天说我违反军令。你不能老是区别对待,也哄哄我呀。”
宋乐珩忍俊不禁,道:“那你说,要怎么哄?”
燕丞眉梢一扬,别扭须臾,一息间做了八百个假动作,擦完眼睛摸鼻尖儿,继而才说:“你……你先把手伸出来。”
宋乐珩依言伸出手去,看到燕丞从怀里拿出一个草编的戒指,上面扎着三朵粉蓝黄的小花,正正中中地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他低着头,心满意足地看着那戴好了戒指的手,说:“颍州乱了这么几天,里面都没剩下首饰铺了。我让金旺打听过,这些年卢一清在颍州不干人事,把百姓压榨得没什么油水,又不敢反抗,一反抗卢一清就爱杀人全家。现在驻军在这,我也买不到个像样的戒指。就这个戒指,你……喜欢吗?”
燕丞小心翼翼地望着宋乐珩,带着几分明显的紧张。
宋乐珩收回手,也仔细打量着这枚草编的戒指,久久不说话。
燕丞以为她不喜欢,心思千回百转起了又落,险些忍不住想要回来,等回了江州再重新做一枚成色好的玉戒指给她时,宋乐珩终于开了口。
“嗯。什么时候编的?”
燕丞一喜,那压低的眉梢又扬了起来,干咳了一嗓子,道:“就刚刚。边哭边编的。”
宋乐珩被他逗笑。他又接着说:“你戴了我这戒指,那就不能在这手指上再戴别人的戒指了。都说十指连心,中指肯定是和心口连得最紧密的。我想要你那心里,也只装这枚戒指。”
宋乐珩放下手去。同一只手上,食指戴着的黄玉扳指仍在,她忽而就想起,那个人给她这扳指的时候,也说过让人心动的话。
她良久都没有言语,望了会儿流水,才似打趣道:“武将也会说这些情话啊?”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我会的事可多了,以后一件一件,让你惊掉下巴。”
“你在说荤话?”
“什么荤话!我没有!我都没往那儿想!”
“你这句不是那话本子里的吗?就你上次买那本,我听人说起过。”
“哎你……那话本子我就没看!”
“哦,脸红了。”
燕丞的脸烧得滚烫,说又说不过,推着轮椅就想走。可他手上一使力,心口就疼得厉害。
宋乐珩见状,忙阻止道:“我说笑的,你怎么还开不起玩笑了。好了好了,你别动,我踹你回去。”
燕丞愕然看她:“你和我怎么回去?”
“我踹你啊,我还有一条腿好着呢。我这脑子方才疼懵了,把人都屏退了,你又没法自个儿推轮椅,我又没法站起来,就只能我一边推我的轮子,一边拿脚踹你了啊。你千万别乱动,不然等会儿轮椅一翻,宋阀第一大将,恶狗抢屎。”
“宋乐珩……你!噗!你不要逗我笑啊!我胸口好痛……”
远处的营地里,蒋律、冯忠玉、金旺齐齐蹲在干柴垛子后,看着宋乐珩和燕丞打闹踹轮椅,都不禁松了口气。
“打从军师走了,我好像都没见主公有这般轻松过。”冯忠玉煞有介事地总结。
“是啊。”蒋律感慨:“西州的消息传回来,主公那心里指不定有多难熬,燕将军能在这关头上把主公逗笑了,不容易。”
金旺憧憬道:“你们说,将军和主公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冯忠玉认真问:“军师同意吗?”
金旺:“……”
蒋律:“……”
金旺道:“你们老冯这个情况,以后还是不要让他多说话,搞不好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律点点头,万分同意金旺的话。
第194章 江州沦陷
至二月上旬,江州的天气便彻底转暖了。
城外的油菜花都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漫山遍野都是金黄金黄的。接连几日春和景明,到了夜里,亦是月朗星晴,银辉漫洒下来,照得那花田随风舞,似夜宴之上飞扬的舞裙。
城楼的上头,火把光被风吹得晃晃荡荡的,李文彧就像一樽红色的望妻石,杵在那垛口处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何晟和邓子睿自城墙巡视回来,见李文彧还在那儿站着,邓子睿不禁小声道:“这姓李的干什么还不回去?他真想当石像啊?每回主公出征,他天天就搁这儿盼天盼地的,他就是盼瞎了,主公也不是现在回来啊。”
何晟皱眉:“你少贫两句。”末了,他快步走到李文彧旁边,劝道:“李公子,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李公子回府吧。”
“不要。”李文彧语气倔得紧,目光也倔,近乎偏执地盯着城外那条穿过花丛的大道。
何晟其实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么几年,不管风吹日晒、下雨下雪,只要宋乐珩出征在外,李文彧是每天必上这城楼。从她出征走的第一天,一直要等到她出征回来的那一天。
但看这会儿已经将近亥时,何晟还是再劝了一句:“主公前几日才送了消息回来,说颍州大捷,眼下留在颍州只是为了安抚颍州百姓,进行战后重建。等到颍州恢复了,主
公自会率兵折返,李公子何必……”
“我知道。”李文彧打断何晟的话,哼唧了两声,像气不过似的,又转过头瞪何晟,逮住何晟就开了一通连珠炮:“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因为知道才烦!颍州的战事都平息了,安抚百姓,留张卓曦和金旺不行吗!留燕丞不行吗!她为什么非得在颍州呆那么久!她一走就是两三个月,隔十天半月才送个消息回来,还全是军报,一封给我的信都没有!她在外面,现在就只有她和燕丞,他俩……他俩天天相处!天天相处!谁知道会处出什么来!”
何晟:“……”
邓子睿看李文彧气到跺脚,憋着笑上前道:“看吧,二哥,我就说嘛,你去安慰他,就是自讨没趣。我说李公子,你这就受不了了,那等主公登基,主公的身边可全是长得好、又年轻、有能力性子还好的男子,到时候你年老色衰,主公不要你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你!你说什么!她怎么可能不要我!”李文彧的脸都胀红了,卷起袖子道:“邓子睿,你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哎哟哟,你还撕烂我的嘴,我好怕哦。主公现在可没封你官职,有官职的是你大伯。你要敢对我动手,我把你关牢里去!”
“你敢!”
眼看这两人要打闹起来,何晟赶紧拉住李文彧打圆场:“李公子你别生气,三弟他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子睿!你也少说一句!”
“我说得又没错,那本来就是事实。他李文彧还以为军师失踪,就轮到他上位,你想得美!只有燕将军这种的英雄,那才配得上主公!”
“你给我等着!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李文彧被何晟拦腰抱着,他和武将之间的力量毕竟有差距,左右挣脱不开,就只剩下两条腿在凌空乱踢,场面一度相当滑稽,引得旁边的守城士兵都忍不住笑。
邓子睿后退两步,还在激怒李文彧:“看看,这就是你和燕将军的差距。我就不敢在燕将军面前说这种话,不然肯定会被燕将军打个半死。你嘛,有钱有什么用,那洛城里比你有钱的多了去了!”
何晟抱着李文彧哭笑不得,喊道:“邓子睿!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