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么买到?”燕丞鼻子里哼得直喷气儿:“那老板娘做完这三人的糕点,就说要收工。我就抱着剑杵她跟前,我看她怎么收。她不敢收呀,哭着也给我做了这么一包,我子时才从太白楼出来的。”
宋乐珩:“……”
宋乐珩揉了揉眉心,矮声道:“你下回莫要这样去吓着人。你是武将,杀气重,别把百姓给吓坏了。”
“我不吓他们,他们也老拿我画像贴在床头,说辟邪呢。我都没跟他们要钱,我就要些糕点,怎么了嘛。”
宋乐珩又被他这话惹得哑然失笑,训诫也就说不出口了。她正想着该用个什么法子来规避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燕丞便又凑拢些,轻轻撞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问:“攻下渝州的那日,你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宋乐珩一脸懵:“我说什么了?”
“嘶,你这人酒品真差!酒一醒就不认了。那日你明明说等南方定下来了,你送我一份大礼!”
“哦。这个……”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又更加心虚地瞅了瞅温季礼。
温季礼已经阖上了眼睑,除了眉心中间有一点点的拧巴,几乎看不出别样的情绪来。可宋乐珩心知,这种云淡风轻之下,通常他的听觉会格外敏锐,把她与燕丞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个仔仔细细。素日里也不表现,等到积攒得多了,便寻个契机,那哀怨的眼神将人一瞧,再桩桩件件地数出来,数得人心尖儿都酸了,就差被淹没在愧疚里。
然后,便是一整夜直至天明的反复折腾。
原本在那一事上,越是身弱的人,就越是欲重。尤其这一两年因着鬼门十三针的成效,温季礼的身子已经好转许多,常是一起了头,就难以停下,弄得宋乐珩也是够呛。
宋乐珩生怕又被他记上一笔,只能斟词酌句地回答燕丞道:“当日那话我也不止许你了。南方大定,众人都要论功行赏,你想封……”
“我不要那些。”燕丞皱眉打断:“什么样的封赏我都没得过。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替你打仗,就是要讨你给我的礼。不是什么宋阀阀主给的,也不是这个王那个王给的封赏,我就要你,宋乐珩给的礼。”
浓云掩盖的天光下,暗沉的颜色罩着那一袭铮亮的甲,甲光反射在少年将军恣意的眉目间,他说:“只要是你送给我的,一朵花也行,路旁一根杂草都好,我都喜欢,我都视若珍宝。我就要这些。”
宋乐珩与他相视片刻,那双眸里若淬火的明色灼得人无法直视。她匆匆避开,正要启齿,海郡城里东南角的半空,骤然腾起来一抹浓烟。
她凝神望着前方,作手势令三军备战。将士们迅速收起吃喝,列队准备进攻。
宋乐珩对温季礼道:“这应该是城里世家给出的信号,对吧?”
温季礼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卷上云层的黑烟。很快,城楼上就开始有了动静,远远能看见守将冯达和士兵们说着什么,指挥着士兵调动。
温季礼肯定道:“是。看来,城中的世家已经做出决定,和平昭王割席,自求生路。这信号在东南,离海郡的南城门不远,这些人一定会设法打开南城门。”
“好。”宋乐珩当机立断:“燕丞,你率骑兵冲南城门,进城之后,厮杀切勿伤及百姓,迅速朝东门接近,以在城中策应正面大军。”
“好!”
“秦行简!熊茂!你二人领大军分左右二翼,强攻东门!”
“是!”
厚重的号角声吹响,伴随着一声令下,数十万计的将士杀向海郡……
激战持续了个把时辰。
到得未时左右,乌黑的云层越压越低,疾风吹得战场上的砂石狂舞,一场雨夹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凝住了地面上无数士兵抛洒的鲜血。宋乐珩和温季礼只留了亲卫在身边,在战场后方督战。
平昭王自打被宋阀赶出了豫章,便是连战连败,一路退到了这海郡来,早已经是穷途末路。海郡兵力不足,全赖地势易守难攻,加上还有冯达这个猛将忠心护主,两方才陷入了僵持。眼看城楼底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两边的云梯被推到数次又重新架起,中间的冲撞车还在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城门,却尤然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
宋乐珩的鼻息之下裹着浓烈的血腥气,脸上神情愈发沉重。她望着城上城下无数浴血的身影,皱眉道:“这个冯达,当真是难缠。燕丞还没突到东门,想必是遭冯达亲自拦截。”
温季礼专注听着战场上的声息,道:“冯达与王均尧皆是当世名将,两人和燕丞可算是平分秋色。只是这冯达不肯投效主公,若否,宋阀更当是如虎添翼。”
两人正在言谈间,那城门已被撞开了一条宽敞的缝,从缝里看去,城中厮杀已至城门处。冯达纵使再悍勇,也是无力回天,赶在燕丞和秦行简的大军汇合前,护着平昭王撕开了一条口子,竟是弃了海郡,杀出血路,往北而逃。
秦行简和熊茂带大军入城清剿余孽,燕丞则是领着数十人的骑兵去追击平昭王。
战势底定。
两盏茶过后,浩浩风雪里,城中世家尽出,跪于城门前,迎宋阀阀主入城。
*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人还没回来?!你们两个是吃干饭的?都不知道拦着点儿吗!”
夜幕笼罩着海郡郡守府。花园里,宋乐珩正沉着脸骂人,张卓曦和金旺都半跪在她跟前,大气儿都不敢出。
下午两人跟着燕丞去追平昭王,结果这会儿他俩倒是回来了,身上还都挂了彩,偏生那个领头的跑不见了,将近亥时了还未回转
。
宋乐珩心里担忧,毕竟,燕丞这人上了战场就跟不要命似的,孤军追敌的事隔三差五他就要干一回,骂都骂不听。温季礼站在她的边上,也是神情凝重。知晓宋乐珩上火上得厉害,便打了个圆场道:“你二人身上还有伤,先起来回主公的话吧。”
“是。谢主公,谢军师。”
张卓曦和金旺互相搀扶着起了身,仍是蔫蔫地拉耸着脑袋挨骂。
宋乐珩来气道:“我是不是少叮嘱一句,你们两个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让你俩当他副将,这副将是干什么的!就是他冲动的时候你们拦着一把!上次他去追蜀州的马遂,是不是就挨了军棍!我当时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让你们看着他,看着他,跟他多念几遍穷寇莫追!你们自己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又让他追去了!”
张卓曦看看宋乐珩,怂头怂脑地道:“我们……念了呀,真的主公,我和金旺少说一路上也念了三五十遍穷寇莫追,可……可将军不听呀,还让我俩先滚回来。”
宋乐珩:“……”
温季礼问道:“还有几人和他一同追冯达、平昭王?”
金旺回答:“没、没了……冯达护着平昭王出城没多久,将军就带我们追上了,在北面那松尾坡上,我们战了好几个回合。当时我们被平昭王那七八十个亲兵拖住,将军就……就孤身追上去了。他说……”
金旺瞄一眼宋乐珩,小声道:“说今日一定要把平昭王的脑袋拿回来,讨个头功。”
宋乐珩没有吭声,眉头都拧成了一条线,头疼地按住了眉心。
温季礼接着道:“下午的战事,此时已是亥初,你们二人为何回转得如此慢?”
“我们……不敢回。”张卓曦埋着脑袋:“回来了肯定要挨主公骂,所以我和金旺解决了那些亲兵,就沿路去找将军的踪迹,结果……人没找到,找到了……”
张卓曦话音一哑。
宋乐珩按眉心的手也停下了,幽深的目光盯着张卓曦,问:“找到什么了?”
“将军的……那匹赤红马。”
战马认主,通常来说,除非主亡,马儿是一定会追在主人的身边。想到这一层,宋乐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手脚都一瞬冰凉。她的掌心很快冒出了冷汗来,但还是竭力找回了一线的理智,打开系统确认了一下粉丝阵营都还在。
只要这阵营没有解散,至少说明燕丞目前是没有性命之险的。她稳了稳心神,即刻下令道:“去,点三百精骑,随我出城找人!”
温季礼拉住宋乐珩,劝道:“主公,不可。天色已晚,主公对北面的山地不够熟悉,恐会遇险,还是让秦将军……”
一席话未尽,倏然,两个血淋淋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过来,停在了温季礼和宋乐珩的脚边。
花园里几个人都是默了一默,然后才借着微薄的烛色看清,那俩脑袋正是平昭王和冯达。再往园子门口看去,就见熊茂架着受伤的燕丞走了过来。
燕丞浑身上下都是血,头上也不知是伤到了哪处,鲜红色从他头发里淌出来,流得半张脸都是。身上那甲胄碎得惨不忍睹,小腿上的裤子破破烂烂,右腿被砍出来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打眼一望,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瘸着那条腿,一蹦一蹦的往前,边走还边对熊茂道:“行了行了,别抬着,我能走。”
熊茂压根儿不搭他的话,直把人送到了宋乐珩跟前,说:“主公,方才我见燕将军回城,伤势颇重,不放心就将他亲自送回来了。我已经让人去知会伤兵营那边了,估摸着沈医师待会儿就到。”
宋乐珩一言不发,眉心突突直跳,眼睛发红地盯着燕丞。
燕丞龇着个牙,嘿嘿笑道:“真没事儿,就是马跑了,我多走了几步路,腿给走乏了,熊茂这就是小题大做。”末了,又用下巴去示意地上的两颗头:“怎么样,这一回,我够不够军功讨你的赏了?”
宋乐珩一心只想骂人,攥紧拳头忍了一口气,想着总得安顿好了伤号再骂,便转头往客房走,恼怒喊道:“张卓曦,把他给我架着,让他滚过来!”
张卓曦赶紧应声:“是!”
他接过熊茂的位置,扶稳了燕丞。燕丞丝毫也没有点要挨骂的自觉,只是眉头上挑瞧那身影,乐道:“她想骂我?”
金旺:“……将军,主公这表现得还不明显吗?还只是想想的程度吗?”
“我就喜欢挨她骂,你赶紧的,过来过来,架住我另一只手,使点儿劲抬我追上去。”
金旺无语的去抬燕丞另一边,三个人风风火火地追着宋乐珩进屋去了。
熊茂感慨道:“我看主公的脸都快气变色了,燕将军是真不怕啊。”
温季礼抬眸觑着那间亮了烛色的客房,五脏六腑都像泡进了醋坛子似的。燕丞确然是不怕宋乐珩,因他清楚,宋乐珩这般的气恼之下,是对他异于旁人的担忧。而温季礼每每感受到她待他的不同,心尖儿便止不住地泛酸。但这酸意很快就止于理智。他和宋乐珩都同样清楚,燕丞对于宋阀而言,太重要了。
默然少顷,温季礼收回了视线,转而对熊茂嘱咐道:“海郡初定,这几日城中尚不可松懈。你和秦将军要安排好城中巡防。”
“是,军师。那我忙去了。”
温季礼稍作颔首,目送着熊茂行完礼退出了花园。他正要转去客房时,萧溯之突然快步走来,拿着一封家书到温季礼跟前,脸色惨白道:“公子,五原……出事了。”
第178章 离别前夕
“他怎么样?还有救吗?如果实在没救就算了,找个风水宝地把人直接埋了。”
客房里,宋乐珩站在桌边,冷脸看着沈凤仙给燕丞检查伤势。
燕丞坐在凳子上,由着沈凤仙剪开他黏在皮肉上的血衣。撕下那衣物时许是太疼了,他龇着牙皱了皱眉,而后又继续满眼笑意地望着宋乐珩,打趣道:“你这气性大的,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啊,我要真埋了,你就不心疼?”
“难听?我难听的话还在后头!”宋乐珩气不打一处来,说辞既起了头,便就收不住:“你用你那脑瓜子好好想想,上次你去追马遂,我是怎么说的!我是不是跟你说了穷寇莫追,你是领兵的将,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愣头青!你这么喜欢单打独斗,还当什么将军!上回挨了十五军棍你要不长记性,这回你就挨三十去!”
“怎么又提这事。”燕丞听得心里不舒坦,也垮了脸道:“我出生入死是为了谁?我冲锋陷阵又是为了谁,你还不领情!”
“我领什么情?你罔顾军令去追马遂,去了百来个,回来就十几个,平白折损那么多兵!你仗着自己勇武逞凶斗狠,不顾自己的命,还不顾手下人的命!”
“什么叫我不顾手下人的命?”燕丞更气,嗓门一提高,胸口上的伤就蹭蹭冒出血来。
沈凤仙想劝两人别吵,话都没来得及说,燕丞就噼里啪啦道:“我是没你和温季礼那么精打细算,我就是一个臭当兵的,我手底下的人也是兵,当兵的那就得拿命来挣功绩,我们要是这也怕,那也退,谁去给你打天下!”
“你……”宋乐珩气得紧攥着五指。
燕丞推开沈凤仙,索性站起来:“那个马遂不死,凭他在蜀州那么高的声望,那边的人心迟早向着他,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这些人去平叛?!温季礼一说打我的军棍,你立刻同意,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想你什么!军师的决策何时出过差错!当时打你那十五军棍都算轻的!否则,你不会今日又犯!”
“好啊!在你眼里,温季礼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燕丞往前两步,额头上都冒出青筋来,怒道:“来来,老子今天不治了!不是违反军令了吗?你把老子拖出去砍了!”
宋乐珩默不作声。
守在房间外头的金旺和张卓曦互看一眼,都是一脸噤若寒蝉的模样。毕竟,宋乐珩是真的极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就连跟了她五六年的张卓曦都没见过她这番模样。
屋子里死寂了片刻。沈凤仙眼看两人僵持,谁也不肯退步,只能开口道:“确定要砍了吗?那就别浪费我时间,伤兵营的事情多着呢。”
沈凤仙拎起桌上的药箱就要走。
宋乐珩一口气堵在喉咙上,堵得她眼眶酸胀。她别开视线沉默须臾,举步就往门口走:“你留下给他治,我出去。”
没走两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燕丞脸上还是那倔驴样儿,可不知怎么的,手就是不自觉地伸了出去,要把人留下。抓住了也不说话,偏着脑袋仰着下巴,死活都不肯服软。
宋乐珩冷声道:“你松开。”
“不松。你走什么,不是要砍我头吗?你叫人进来,先把我绑了,或者,你直接让人砍了我的手去。”
沈凤仙叹口气,背起药箱道:“我只给你俩一盏茶的时间,我在门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