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一把细剑朝她面门刺来,却在将中之际,被另一把黑色长刀砍断。埋伏在行宫里的八百士兵此时只剩下几十人还在苦苦鏖战,秦行简和熊茂三人都竭力护在宋乐珩的周围,俱是战得伤痕累累,气喘吁吁。
邓子睿被当胸一刀劈得轻甲碎开,杵着手里的剑半跪在地。这般危急关头,熊茂和何晟无法脱身,干急着大喊邓子睿的名。幸得秦行简支援及时,扫开了攻向邓子睿的一干士兵,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邓子睿啐一口血,道:“狗日的,要死在这里了。主公,对不住,我……我尽力了。”
宋乐珩道:“今日若等得来援军,我与诸位共同见证天地新生。若等不来,那我等就当是……为百姓开路,为黎民求生!自今日后,会有无数反抗大盛暴政者,敢于亮出刀剑,渴饮天子血!”
众人听了这一言语,竟又生出万千的豪情血气来,高声再开杀。
魏江和郡守看着那战圈中不肯低头的女子,各自表情复杂。
杨彻气得在殿门前走来走去,指着宋乐珩斥道:“现在就杀了她!杀了她!你们这些废物!一个女人都杀不了!废物!”
战圈继续缩小。秦行简一个没护住,一名朝廷兵举刀砍在宋乐珩的背上,同时,另一名士兵的剑锋也划过宋乐珩的右臂。宋乐珩往前踉跄一步,熊茂三人大惊出声:“主公!”
秦行简当即回护,砍了两人。宋乐珩疼得浑身轻颤,血从指尖滴落下来。她佝偻片刻,又直直站起。
已至绝境,身边的兵相继倒下。
宋乐珩都琢磨着今天是得撂在这儿了,可就在这时,宫苑外马蹄声响,有士兵在外狂吼道:“叛军进城了!叛军进城了!快护陛下出北门!啊!”
一声惨叫,宣示着战火已烧到行宫。杨彻等人都愣怔了一下,围攻宋乐珩的朝廷兵也骤然受惊,不由得放慢了攻势。
魏江反应机敏,上前道:“陛下!快,快走!从侧宫门出去!”
杨彻着急忙慌
地下令:“抓住宋乐珩!把她也带走!”
“别管她了陛下!她身边这几个人拼死护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的!我们先走!陛下!来日方长!”
魏江拥着杨彻要绕过战圈,往宫苑门口走。层层叠叠的朝廷士兵撤了大半去护杨彻,宋乐珩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就在杨彻刚出宫苑时,外面的杀声已近,直逼民安殿这方而来。
魏江听着这声响,拉住杨彻在宫苑外的角落停下,脸上已是血色褪尽,说话都有些轻颤,却还是吸着一口气道:“来不及了……陛下,恕臣冒犯……”
他哆哆嗦嗦的去扒杨彻的龙袍,其余的士兵拿着兵器护成一圈。魏江一边扒一边就道:“让臣穿陛下的衣裳,替陛下引开叛军,陛下找到机会,定要从侧门出。叛军是从高州南门攻进来的,若臣所料不差,王云林会往北门撤,陛下也往北门去。”
“好,好。”杨彻一叠声应着,主动脱了外袍和魏江换。
魏江把龙袍套上身,喉咙发苦道:“陛下若能顺利返回都城……臣……臣有一老母,住在外城的牛铃街,姓吴名春芳,还望陛下……善待臣母!”
“好!朕回去后,追封你!把你母亲也接到皇家别院!”
“谢、谢陛下……”
魏江的话音落下时,两人已经换好了衣物。杨彻放下天子威仪,在十来个士兵的保护下,便要往侧门去。
民安殿那宫苑里头的杀声还没歇,秦行简原本被围困在宋乐珩的身旁,但她此时此刻一心要冲出重围,追上杨彻。奋力之下,她嘶哑的嗓音大喝一声,一刀就劈开了面前七八个兵。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双眼震出了爆裂的血丝,身上七八处伤口也在激涌冒血。她长刀开路,生生砍出了一条铺满尸体的复仇道来。
秦行简冲出宫苑外,熊茂三人见状,也都护着宋乐珩且战且走。魏江想上前拦阻秦行简,不想被秦行简一脚踹在宫墙上狠撞了一下,扑到地面又吐出一大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杨彻尚未走远,秦行简不顾自己的伤势,纵身跃起,杀向杨彻,洒出一路血光。杨彻惊愕回望,大喊着护驾。但秦行简全然是幅以命换命的架势,根本没有士兵抵抗得住。
杀进行宫的大批人马这会儿也近了,燕丞领着前锋精兵人挡杀人,鬼挡杀鬼,劈了一地的脑袋和断肢,势如破竹地冲过来。
有眼尖的朝廷兵看到一身煞气的燕丞,吓得高喊:“是宋阀大军来了!领兵的是燕将军!燕丞叛变了!跑!快跑啊!”
原先还在鏖战的朝廷兵登时手软脚软,连天子他舅舅都叛变了,他们还卖的什么命。这一下,有的兵丢下武器投降,有的兵则是转头就跑,无心恋战。
杨彻为了保命,只能自己捡起地上的剑应对秦行简。不过数招,秦行简以开山之势,一招劈落在杨彻肩头。杨彻单膝重重跪在地上,肩膀血流如注,再无力气反击。
天子落膝,战势底定。
须臾之后,刀兵声就停了。没跑的朝廷兵都跪在地上等候处置,宋乐珩身边还活着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力竭得或坐或倒。宋乐珩站在这一地人中央,遥遥看见持剑而来,满脸都是血污的燕丞。
云层散开,日午的阳光穿云而出,罩着行宫里斑斑的血迹,与堆积的尸山。
这一战,壮烈到惨不忍睹。
杨彻尤为艰难地转过头去,望着已到了数丈之外,停在宋乐珩面前的燕丞。燕丞眉眼里还含着厮杀的戾气,见着宋乐珩时,禁不住又掺了别的情绪,喉头滚了一滚,哑声说:“还好,赶上了。”
宋乐珩正要答他的话,杨彻却干巴巴地笑起来。
这民安殿的外头,是一方开阔的空地。据说最早本是要修成花园的,但杨彻对花园的要求颇高,要有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景致还要独特瑰丽,不能落了俗套。
高州穷成了这鸟样,自然是修不出这样的花园。当时的郡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修片空地,美其名曰,好搭戏台子,让天子观民间百戏。眼下这空地虽聚着上万的兵将,但因为没人敢开口,是以杨彻这笑声就让人听得格外清楚。
“竖、竖子!你竟、竟真的背叛了朝廷,背叛了朕……为什么……为什么?”
燕丞这才转过眼,看向杨彻。这视线一撞,就好像撞出了许多过往岁月来。
燕丞的父母都去得早,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跟着长姐生活的。那时候他们的母家被朝中其他势力对付得就剩了这么三个。他的长姐每日都为了保住杨彻的太子之位挖空心思。他们都知道,一旦杨彻的太子被废,他们三人一个都落不着好下场。
那些年头,三人的心总是在一块儿的。他长姐闲暇时,杨彻和他就总是去陪着长姐说说话,一起用膳。长姐有事时,年幼的他就由杨彻带着。少时的杨彻喜欢把他举在肩上坐着,让他放风筝。
那一纸风筝,就是两人对挣脱困境的念想。
杨彻还会说,等他当上了皇帝,就让母家世世代代荣宠不衰。所以,后来他给太后修行宫别院,也给燕丞最大的殊荣圣宠。
可时过境迁,这人就变了……
变得面目可憎满身污秽。
燕丞还是看着杨彻,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抠进了肉里。他听杨彻道:“过来……过来救驾,朕……朕可以原谅你,朕可以当……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来岭南,就是为了接你回去。”
燕丞一动不动。
“救驾啊!”杨彻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脱力一吼,嘴里,肩上,血都流得更多:“朕……朕是你的家人!只有我们……我们是血缘至亲!你忘了母后是怎么交代你的!”
燕丞僵硬的身影晃了一下,然后,他朝杨彻走去。走得近了,他手里的长剑一格,轻而易举就挡开了秦行简的刀。秦行简身受重伤,本就没了气力,就此后退数步,杵着刀半跪在地。
宋阀中人皆是一惊,生怕燕丞倒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个个屏气凝神地握紧了兵器。
杨彻攀着燕丞的身子,费力地站起来,道:“朕知道……知道你不会背弃朕。这天下谁都可以背弃朕,唯独你不行……”
燕丞的眼底爬了一层红,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由着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借力。
“用你的兵,把、把这些叛逆……清理干净。跟朕回去……朕……还是如往常待你。”
所有人都看着燕丞,吃不准燕丞会有什么举动。
这般紧张要命的氛围下,宋乐珩也干巴巴地笑了一嗓子。
她现在全身都疼得要命,是以这笑也显得有点不大真诚。她左右是站不稳脚看这场舅甥好戏,索性就撩开衣摆,也没顾及形象,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她这厢还压着上头的痛感没吱声儿,谁料全场唯一一个没沾鲜血的郡守屁颠颠从民安殿里搬了张龙椅出来,放在了宋乐珩的旁边。
那郡守往宋乐珩面前一跪,叩首喊道:“宋阀主,请上座!”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前一个皇帝还没死,后面造反的就坐上了龙椅,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能算是大逆不道了。
宋乐珩眼光动了动。那郡守见她不坐,又恳求道:“朝廷不仁,皇帝失德,如今不止高州,天下尽是民不聊生!宋阀主是为民请愿的第一人!下官斗胆,也以这一城请命,宋阀主,请上座!”
郡守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杨彻捂着潺潺冒血的肩膀,怒极地看着宋乐珩和郡守:“你们敢!你们敢!这龙椅除了朕,谁敢坐!宋乐珩你这逆贼,你今天坐了,朕就诛你十族!”
宋乐珩沉默半刻,又干瘪地轻笑了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扒拉着龙椅扶手坐在了上面。杨彻又恨又气,其余人却感觉好像是在意料之中,都镇定从容地看着宋乐珩坐在龙椅上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疲累地支着头。
她慢声道:“什么叫天子?天罩在百姓头上,就得风调雨顺,让百姓过得好,那叫天子。如果除了暴晒就是酸雨,压得人活也活不下去,那是什么天子,那他狗日的叫逆子。”
行宫中所有人:“……”
杨彻的眼珠子都快瞪得爆出来了,咬着一口血牙道:“燕丞,给朕杀了她……杀了她!”
宋乐珩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喊道:“熊茂,何晟,邓子睿,都还能动弹吗?”
三人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走到宋乐珩面前去。
“主公,我们能动。”
“能动就行。带上士兵们,都撤到行宫外去。你们把宫门守住,不得让任何人进出。记住了,我说的是任何人。”
“是!”
三人一起应下,带着士兵和降兵迅速撤离了行宫。等人走尽,这偌大的一片空地,就剩下宋乐珩、杨彻、燕丞、秦行简,以及半死不活的魏江。
宋乐珩这才道:“开始吧,你们有账的算账。算快点,等会儿军师来了,这账就算不成了。”
燕丞两手的拳头都快捏出血,可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他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秦行简也只是用泣血的眼神死瞪着杨彻,没有启齿。
宋乐珩明了道:“哦,忘了,你们一个说不了话,一个开不了口吧。那我替你们算。”
“燕丞,去杀了她!她一死,岭南不会再有叛军!”杨彻还在催促。
宋
乐珩摆摆手:“别急。”末了,先指向秦行简:“这秦巍一家的帐,陛下心里肯定是有数的,秦巍这女儿在,今日这笔血债,你肯定得还。至于另一桩,我就勉强替燕小将军问一问,当年太后抱恨离世,陛下做的那些禽兽行径,是悔,还是不悔。”
这话一出,杨彻瞳孔骤缩,那张脸,彻底白了。
第144章 弑君罪名
高州城内,冀州兵和行宫里跑出来的朝廷士兵早已是溃不成军。王云林此时根本无法顾及杨彻的死活,领着余下的人马准备出北城门撤往洛城,岂料,他骑着马刚奔出城门之外,人就傻眼了。
天高地阔的旷野中,孤零零的停着一辆马车,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王云林谨慎地扬起手,命士兵们悉数停下。这脚步声一止,马车里奏出一声琴响,余音回绕不绝。
王云林握着剑柄的手都在冒冷汗,环望了片刻,不见其他动静,才恼怒啐道:“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正要下令碾过马车,倏然又一声琴响,如利刃出鞘,铮鸣尖锐,带着凛冽的肃杀气。马车后远远的山林里,骤是群鸟惊飞,遮天蔽地。紧接着,脚底下震颤起来,肉眼可见砂石尘埃被震得寸余高,像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正快速奔袭而来,要自那山林里冲出,将人生吞活剥。
副将竭力拉住受惊的马儿,喊道:“将军!那山中定是还有伏兵!我们掉头走西门吧!”
王云林听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渗人,不由分说地掉了马头奔回城内:“走西门!”
就在这时,吴柒领着部分追兵杀至,城中又见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行宫里,远远的厮杀声时不时的传进来,但宋乐珩几人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那穷途末路的帝王身上。
时移势易,窘境之下,天子如泥。
杨彻心里发着慌,他并不是怕烂事被揭露出来,但揭露的时机不能是现在。燕丞是他唯一的生路,他清楚的知道不能断了这条生路。想至此,杨彻指着宋乐珩斥道:“逆贼!胡说什么!朕对太后恭谦孝顺,天下有谁人不晓!你休要拿此事离间朕与燕丞!”
宋乐珩眼神轻怠地瞥着他,道:“几年前幸得陛下的信任,我接管了枭卫。这个赵顺啊,是伴着陛下长大的太监。陛下尚未得势时,就是赵顺一心护主,平日里陪着陛下解闷玩乐。”
杨彻的脸色愈发难看,意图打断道:“你、你提他做什么?”
宋乐珩还是撑着头,不疾不徐地说:“这赵顺呢,也是真对陛下有心。陛下八岁他就陪着,这陪伴的时间太长了,他真是把陛下当成了亲儿子看。”
“放肆!宋乐珩,你怎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