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生气的。他和宋乐珩,左右相识不过三四月时间,而且从一开始,双方便各有目的。立场相悖、前路不同,即使有过肌肤之亲,有过所谓的山盟海誓,也都是些权宜之计罢了。
怎么会……
就迷了眼睛?
温季礼仿似如梦初醒,迅速收敛了本不该出现的情绪,正要接着闭眼装高深,宋乐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知道了。以后我会有分寸的。刚刚的确是出于一些原因,想给我这弟弟做人工呼吸。没骗你,人工呼吸真就是救人的,就像我下午在水中对你做的那样。”
温季礼刚刚才强行平复的心绪又被撩得涟漪轻晃:“你说这些做什么,某并不想听。”
“不,你想。”宋乐珩执着地盯着温季礼的双眼。温季礼刚想开口,她便率先道:“阿景被压在中间,出气多,进气少,我只是想救他。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便不用这种法子了。”
温季礼的脸慢慢红起来。宋乐珩那眼神,就像是火星子落在他的心口上,非要把他灼伤才肯罢休。他逃开那道视线,强行收了手去,道:“我、我信便是。督主不要再动手动脚。”
宋乐珩还要再次要黏过去,对面的吴柒麻着一张脸重重拍了下车厢壁:“兔崽子,你倒是看看这马车里还有两个喘气儿的啊!把你的色迷心窍赶紧收一收!我说了!他不行!”
温季礼眉头一拧。
宋乐珩一副眼里只容得下他的模样,温声道:“别管他,他说了不算,我说你行你就行。”
温季礼脸上更烫,颇有些无所适从。吴柒正要开口,宋乐珩右手撑着下巴,左手从胳肢窝穿过去,暗暗朝吴柒打了个手势。吴柒瞄一眼那手势,便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温军师,我其实想问问你,今夜的事,你有什么见解。”
温季礼默然片刻,冷脸道:“你该不会是……”想问意见才来专门示好。
这下半句尚未出口,宋乐珩脸皮格外厚地捏了下他的手指:“你怎么老是顾左右而言他,是要我牵着你的手,你才肯说正事吗?”
温季礼:“……”
温季礼没有感情经历,虽也不乏有人向他表白过心迹,可……
世上万万人,眼前人,却是独一人。
他甚至不知这心思从何起,只知自己禁不起宋乐珩这动手动脚又深情不渝的模样,甘落下风的如了她的意。
“督主想听什么?”
“白莲教的粮草,是不是运去东线?给朝廷?还是给别的人?朝廷的军粮,我没听说过有‘风干肉’。”
“白莲教的背后既为朝廷,这上供的东西,就给不了其他势力。军粮运到东线,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恐怕不止督主不知这军粮是什么,就连前线打仗的将士,也不会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知晓的,唯有这需要邀功的妖魔鬼怪和他们敬奉的神罢了。”
宋乐珩没有吱声。
温季礼默了默,似是没能忍住话头,又道:“督主是杨彻四大亲卫之一,应当知晓他上位这些年,穷兵黩武,兴修行宫和豹房。传言那豹房占地千亩,总揽天下奇珍异兽,昼歌夜舞,酒池肉林,被掳掠进去的美人数之不尽,埋葬的美人骨更是层层叠叠。这天下早已被杨彻压得不堪重负,吃人也不是一两日了。督主……”
温季礼话至此处,语气已不算和善,但到此是打住了,没再把骂宋乐珩这个旧鹰犬的话说出来。
旧鹰犬看穿了温季礼的意思,认真道:“你是不是想骂我?”
温季礼的嘴唇动了动。
宋乐珩格外善解人意:“是碍于有人看着,你不好发挥吗?那我让柒叔先下车?”
温季礼惊了一下,他知道宋乐珩脸皮厚,但没想到她能厚成这样,正想跳过这个不大友好的话题,就见吴柒像是忍无可忍了一样,推开肩头靠着的宋流景,站起来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
温季礼:“?”
这手下也太猖狂了!
宋乐珩一叠声喊着痛,吴柒怒道:“兔崽子,你不要见个男人有点姿色你就头昏脑胀啊!他要上房揭瓦你还给他递梯子!他以后要天上的月亮你也去给他摘吗?!”
温季礼:“……”
他们枭卫的人,多少是有点不好沟通。
宋乐珩拍着吴柒的手喊:“痛!柒叔你轻点!”
“你说你当枭卫督主这些年,别人往你脑袋上扣多少屎盆子了!你不寻思把屎洗干净,还想给自己腌入味儿!你背着这么个烂名声,就为了私底下救我们这些人。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杨彻手上捞了多大好处!瞧他刚才那眼神,我就知道他心里琢磨的是这些!”
说完,吴柒就冲着温季礼重重哼了一声。
温季礼微微眯了眼,看看宋乐珩,又看看吴柒,垂眸道:“原来如此,我知晓了。”
宋乐珩立刻接话:“好了好了,柒叔,你看人家温军师都明白了!”
吴柒再哼一声,方才坐回对面去,把昏迷的宋流景重新按回自己的肩头。宋乐珩假模假样地揉着被揪红的耳朵,悄悄对着吴柒竖了个大拇指。
论演戏,枭卫就是专业的。
吴柒忍不住笑,只能转眼看向一旁。温季礼实则看明白了这两人的小动作,但也没有拆穿。他估摸着吴柒并未说假话,枭卫里的人都对宋乐珩死心塌地,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更何况,枭使如吴柒,一眼就能看出并非是什么恶人。
他们都不坏,那宋乐珩能坏到哪里去?
温季礼收敛了心思,续上刚才的话:“现如今,民不聊生,朝廷收税收粮都是困难重重,这才有白莲教的出现。他们用女子失踪案,既让百姓甘愿臣服白莲教,又绑走了数多女子。长相上佳的女子,当是另有安排。至于剩下的,便如督主今日所见。而你这弟弟……”温季礼稍是一顿,摇了摇头:“只怕背后另有隐情。宋含章想杀他,太容易了,没必要将他置于粮车里,运往东边去。一旦事发,宋含章落个杀子之名,于他不利。”
宋乐珩微微颔首,看了看对面的宋流景。宋流景身上的疑云太多了,一时半会儿难以理清,她只能先按捺下种种疑惑,先说最要紧的事。
“依温军师之见,今夜宋威尸身被送回后,宋含章将如何行事?”
“那名老道,非是白莲教主事之人。”
“那这条鱼钓得出来吗?”
“端看你爹有几分重视宋威了。”
两人打完哑谜,便收了声息。月明照路,马车从山道离去,只余峡口满地的血腥。
次日清晨。
平南王府外,一声尖叫,穿破了刚启明的邕州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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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吃定军师
平南王府本就在邕州城最打眼的中央地段,周遭往来的百姓多,不过片刻,就聚集起了层层叠叠的人潮,都惊恐万分地看着王府门前立着的一根人头桩。
这人头桩和往常出现的不同,是个连脸皮都被剐了的头,血淋淋的,骇人至极。
刘氏瘫坐在那根人头桩前,也管不得嘴里少了两颗门牙,哭得呼天抢地。宋汶夕在刘氏身旁无力地安抚,又不敢细看那人头桩,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抬袖挡住自己的视线。
不多时,宋含章就从王府里理着衣带走出来了,身后还跟了个陌生女子。两人刚走到门外,那陌生女子就从边上离开。刘氏的眼睛里都泛着血红色,恨恨地目视着那女子走远,旋即又收回视线,呆滞地看着宋含章。
宋含章往人头桩前一站,见那熟悉的发饰和发髻,也是心头巨震,握紧拳头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他风流归风流,但大房的两个孩子都没了,这宋威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他今年已是四十有余,世道又兵荒马乱,能不能养好下一个儿子还没个准头,宋威一死,那就是绝了他的后。一想到这,宋含章就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来:“白莲教!”
刘氏回过神,扑到宋含章膝下,拉他衣袂道:“老爷,您要
给威儿报仇啊!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这白莲教……为什么要这样对威儿,为什么!您昨夜不是已经让威儿……”
“你给老子闭嘴!”宋含章怒喝一声。
刘氏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当众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宋汶夕赶紧跪下劝道:“爹,娘就是受了刺激。兄长没了,娘是太伤心了。您不要生气,原谅娘吧。”
宋含章没再发作,叮嘱宋汶夕把刘氏扶回府里去,整条街道上,便就听到刘氏边走边哭,凄厉的声音不停回响,央求着宋含章给宋威报仇。等人入了府,宋含章又命府兵驱散了人群。他看着那根人头桩,眼泪忍不住溢出来。想伸手触碰宋威,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缩回来擦干了眼角的水渍。他招手唤来一名府兵,沉声道:“让老冯点兵,老子今天要活埋了白莲教!”
“是!”
凌风崖上,裴氏的老宅坐落于山腰。客房内,一名老大夫正愁眉苦脸给昏迷的宋流景诊脉。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屋中央的圆桌旁,温季礼正翻看着一本医书,宋乐珩则把煮好的茶倒满一杯,吹了吹,等到不那么烫手,才放到温季礼的旁边去。温季礼眼里倒映着文字,余光却是不自觉地注意宋乐珩。
她好似总对他这么细致入微,恐他着凉,恐他烫伤,恐他闻到血腥味,恐他对她产生误会。他分不清宋乐珩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只知,每一次宋乐珩这些小小的动作,都能让他心底生出涟漪来……
一次比一次深刻。
宋乐珩撑着下巴,睨了睨温季礼的侧脸,又稍微凑近,看向他书里的内容,问道:“找到了吗?我弟弟这病,书中有没有治好的法子?”
温季礼不自然地躲开一些,避过她扑在自己脖颈上的微热呼吸,轻轻摇了摇头:“白斑病并不常见,且通常的白斑病,并不会像督主弟弟这般,头发和皮肤呈现完全一致的颜色。大部分白斑病的患者肤色不均,会白一块,黄一块。督主的弟弟,应当不是医理上的白斑病。”
不是白化病……
宋乐珩想了想,自己抿了一口茶:“那会是什么缘由?才十来岁就一头白毛,这走出去,旁人会拿异样眼神看他的。”
温季礼稍稍一默,把书倒扣在桌面,答道:“此事,恐怕要先理清宋家两代人的恩恩怨怨,才好下定论了。”
宋乐珩看看温季礼,没有接话。她从未向温季礼透露过宋流景出生时王府上出了什么事,但好像这些久远的细节竟也瞒不过他。宋乐珩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而知,还是说……
这厮他能开挂?
她审视温季礼少顷,琢磨着关于宋流景两人都知之甚少,再讨论下去,也讨论不出结果来。更何况,温季礼太精了,她怕自个儿被系统安插到宋家的身份会露出马脚,便准备终止这个话题。
此时,那老大夫也把完脉了,捋着胡子摇着头,朝两人走过来。宋乐珩立刻起身迎上,顺势道:“大夫,我弟弟如何了?”
老大夫凝重道:“他脉象虚浮不稳,缓弱无力,非无虞之兆。但……真是奇了,老朽行医多年,实在是看不出贵公子的症结是在何处,只知他在此之前应是受了不少非人苦楚。”
非人苦楚这四个字用得有些重。宋乐珩眼中不忍,看了看床上的宋流景,又问道:“那会危及性命吗?”
“看不准。他这脉相,我实在是看不准。”老大夫说着就背起放在地上的药箱:“二位恕老朽无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人匆匆离开。
宋乐珩和温季礼对视一眼,温季礼缓步走到床边坐下,也替宋流景诊起脉来。宋乐珩略显焦躁地站在边上,矮声询问:“怎么样?有那大夫说得那么严重吗?”
“他所说不假,你弟弟这些年应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五脏有损,郁结严重。”
“那……”
“这脉相看不准也是真的。时强时弱,时急时缓。”温季礼收回手来,眼色沉着地打量了一番昏睡中的宋流景,末了,才对宋乐珩道:“督主也不必过于忧虑,他眼下病灶并未伤及根本,好好修养,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宋乐珩松了一口气,视线禁不住落在宋流景的身上。
宋流景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还有明显的淤青。他的身形格外削瘦,从手腕处就能看得出来只剩了一层皮包骨头。相比宋威那肥头大耳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也是平南王的亲生儿子。
宋乐珩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拉住温季礼的袖口,示意温季礼随她出去。两人刚一出门,便撞上急切赶来的裴焕和裴温。裴焕虽很少见到宋流景这个外孙,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在,一早听裴温说起昨天半夜宋乐珩带着一伙人来山庄敲门,紧赶慢赶便过来了。
宋乐珩远远瞧着自己外爷健步如飞,心里顿时明了,当时在平南王府,她这外爷应是看懂了她在做戏,放下了老脸来配合她,一念至此,宋乐珩眼中都盛起笑意来,走到了裴焕跟前去。
“哎外爷,您慢点,再走快两步,我都要以为您会轻功了。”
“是阿景在里面?他怎么样了?你昨夜回来,怎么也不知会我?”裴焕伸长脑袋想往屋子里瞧。
宋乐珩有些好笑道:“太晚了,怕叨扰到您老人家。”瞟一眼甩着脸子的裴温,宋乐珩果断挽住裴焕就告状:“再说了,舅舅差点不给我开门,他说裴氏和我早就断绝了关系,不准我进庄子。要不是我躲在阿景房间,指不定早被舅舅轰出去了。”
裴焕咬着牙看一眼裴温。
裴温赶紧解释道:“父亲您别看我呀,这本来就是事实。退一步说,她救阿景回来是可以,救那些百姓回来我也没话说,但千不该万不该,把这、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