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打趣着,倾身凑近,用侧脸贴在温季礼的胸膛。温季礼笑着闪躲,就势捧住宋乐珩的脸颊。沉静的眸光撞进另一双灵动的眼底,如碎月溶进了温热泉水,升腾起氤氲缠绵。
“主公围堵光雾林那日,我心里跳得厉害。后来几天,我都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传来。及至此时,这颗心尚未落回原位,主公若要听我心声,怕是不好找位置。”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认同道:“隔着衣物,是不好找,那我们去屋里?”
温季礼:“……”
洞门边的萧溯之:“……”
洞门边的吴柒:“……”
萧溯之的白眼都快翻上天,吴柒捂住一只耳朵,两人都在琢磨宋乐珩怎么一见温季礼就这死出,难不成温季礼身上是自带了春/药吗?
温季礼脸上亦是发烫,错开眼神道:“主公,人多,莫要说笑了。”
“好,不说笑。”宋乐珩拉下他捧在自己脸上的手,于他掌心落了一吻,又与他十指交扣。
街上抢掠的动静还没消停,百姓的哭喊声不时划破雨幕,听得人心里犹如针扎似的。宋乐珩眼光暗了一瞬,凝重道:“此番杨彻领兵入城,竟由得冀州兵这般劫掠,这大盛的气数,看来是走到头了。明日的攻城之计,我已与燕丞商定,我需赶在午时前,在行宫里控制住杨彻。”
“不妥。”温季礼摇摇头:“魏江此人,虽非经天纬地之才,但能在漳州招募两万私兵,权衡各方利弊,也非平庸之辈。如果是他在杨彻的身边,那光雾林之计,难以
瞒天过海。如今熊茂三人和八百士兵以修缮工匠的身份潜藏于行宫之中。明日若是城破,只需放信号命他们三人行动,即可生擒杨彻。以我之见,待城中稍平,主公且退出城去,与燕丞一同攻城,我在城中策应。”
“这不好。”宋乐珩反驳。
“哪里不好?”
“你身子还在将养,要出城,也当是你出城去。行宫我必须亲自走这一趟。熊茂三人再怎么说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造反。杨彻这孙子皇帝当了这么多年,气势还是稳的,我怕熊茂三人见了他心里发怵,下不去手。”
“这不是……”
理由两个字还没从齿缝里蹦出来,温季礼就见宋乐珩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且有意无意的往上游走。再近一寸,便要非礼勿视了。他面上的薄红悄然漫开,匆忙抓住宋乐珩的腕子,心思和呼吸一下子都乱了,哭笑不得道:“主公。”
他这一喊,喊得宋乐珩也是心尖儿都酥麻了。但眼下不是两人该亲密的时候,宋乐珩也只是使着坏岔一岔他的头绪,见得逞了,便端正了神情道:“我怕杨彻和魏江凑一块儿,狡兔三窟。我们的兵力有限,要是没能在行宫里抓稳了杨彻,让杨彻从其他门跑了,我们这瓮中捉鳖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了。你先前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的,秦行简和燕丞在一块儿,我不会让她入行宫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主公。”温季礼说得格外郑重认真,末了,略是一叹,道:“那就……依主公之言,主公明日定要小心。还有……”
“还有什么?”宋乐珩眨眨眼。
温季礼抓着她的手没松,只是压低了声音:“下次,不可以。主公这是……权位骚扰。”
宋乐珩扑哧笑出声来,笑得顿时前仰后合。她憋不住心里那满满当当的情意,刚扑上去环住温季礼的脖子,还没来得及下嘴,前院突兀传来激烈的拍门声,和着冷厉的男音。
“陛下有令,严查郡守府!开门!”
第141章 上达天听
拍门声响彻整个郡守府,一刻不停,震耳欲聋。
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站起,凝神望着前院的方向。一直守在洞门边的吴柒和萧溯之也快步到两人跟前。吴柒摸着腰间软剑,冷声道:“是不是那郡守在杨彻面前暴露了咱们的行踪?现在怎么办,杀出去吗?”
温季礼道:“应当不是,若真暴露了,城里不会是眼下这情形。吴使君,后门出去有一窄巷,往前行是废弃宗学,你带人护着主公,前往宗学一避,我来应付。”
吴柒正想抓宋乐珩离开,宋乐珩就道:“不必,先去看看来的人多不多,不多就放进来杀。”
“杨彻的主力全进了城,你说多不多!在这里杀人,怕是不想活了!”
吴柒话刚说完,黑云欲摧的城郭里,骤然传来声势浩荡的攻城号角。紧接着,大街小巷上响遍马蹄声、跑步声,都快速朝着城门方向移动。传令兵敲着刺耳的锣响,喊声远远近近地回荡着,一句续着一句。
“敌军攻城!敌军攻城!将军有令,所有人至城楼下备战!”
拍门的动静小了,被淹没在满街的锣响里。宋乐珩给吴柒递了个眼神,吴柒这才反应过来,纵身往前院跃去,准备拉人进来杀。
温季礼也吩咐道:“溯之,去帮忙。”
“是。”
萧溯之紧跟在吴柒身后。不多时,前院就响起了极短暂的刀兵相接,但都被掩盖在城中的兵荒马乱里。
温季礼瞥一眼快要入暮的天色,道:“主公不是说,明早攻城?此时行动……是佯攻之计?”
“嗯。”宋乐珩眯着眼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军师。我琢磨着,我这入了城,一来是怕有什么变数,二来,也为消耗,就让燕丞那边儿在我入城半个时辰后,开始佯攻。今晚先耗战一夜,他佯装攻城不下,明早鸣金收兵,再杀个回马枪。如此一来,朝廷这边人疲马乏手忙脚乱的,我们的人就好打开城门。”
西边的落日熔金被逐渐散开的暗夜吞没,肃杀的风声里,城门那头的杀伐、弦箭破空之音都清晰可闻。
宋乐珩看着天上最后一抹亮色寂灭,沉声道:“杨彻不能再从这高州走出去。否则,不知道还有多少座‘高州’城。倘若光雾林之计真被识破,明日这城门内应,就要仰仗军师了。”
与她并肩的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只是定定应下:“好。”
一夜过去,至天光大白,持续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城势头才消停下来。守了南城门一宿的朝廷军士累瘫在地,七七八八的扎堆聚在一起,抑或互相靠着睡着,抑或疲累地啃着从城里搜刮出来的粗粮饼。
青、冀这两州的士兵向来被朝廷优待,因两地皆处京畿要道,本身都是富庶之州,加上军中将领们大都和四个世家有着深深浅浅的关系,是以这两州的军营里,从上到下几乎都没吃过什么苦头。此番随杨彻南征,出师不利损了青州军不说,一路上还越走越是穷乡僻壤,连顿酒肉都吃不上,军心早有不满。昨天夜里又被折腾这么久,此时众人心中早就抱怨连连,只是没有人头一个开口。
王云林坐在城墙楼梯上黑着脸啃粗粮饼,副官灰头土脸地坐在他旁边,刚拿了水囊递过去,就看王云林呸一声,把嘴里的饼都吐了出来,还不解气地踩了两脚,骂道:“这他娘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你们就不能去搜刮点好东西!”
“将军,没、没有好东西了。这狗屁地方本来就穷,之前那郡守听到陛下要住行宫的消息,把百姓家里的酒啊肉啊,都搬去行宫做准备了,就连那些姑娘家,都一个没剩下。”副将说着也是气闷不已,丧头丧脑的,又不敢把最难听的话骂出来。
王云林沉默片刻,把眼睛一眯,道:“看着吧,这个狗东西的好日子,也不长了!”
整块粗粮饼扔在黑色的长靴边,几滴豆大的雨水打下来,淋湿了这毫无卖相的饼子。
与此同时。
行宫一处存放冰鉴的偏僻宫苑里,伪装成工匠的士兵们正将冰鉴里存放的轻甲拿出,先穿在身上,再套上外头的布衣。宋乐珩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视着这数百士兵和天空飘落的急雨。秦行简和熊茂三人则是站在她的身后。
何晟一脸不解地望着秦行简,道:“秦将军……不是应该在城外带兵吗?怎么会随主公来了行宫?军师不是说……”
“这事儿是我瞒的。”宋乐珩道:“你们可不兴这会儿去给军师递口信儿啊。她进行宫的事,等今日尘埃落定了,我
再去向军师解释。”
熊茂忙道:“主公误会了,二弟只是担心秦将军在这,城外无人领宋阀士兵攻城。”
“攻城的事,交予燕丞了。”
三人一惊,面面相觑了一通。邓子睿急道:“主公,燕丞还没明言要加入宋阀,主公将士兵交给他,万一他……”
“不会有万一。燕丞此人,我信得过,就如同我信得过你们。”宋乐珩转身望向熊茂三人,正色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仔细说来就是个普通人。你们愿跟着我,为我戎马疆场,我便视你们为自家人。既是自家人,那自家人受了委屈,就得自家人来平。”
三人听了这话,都把余下的言辞压回了肚子里。
他们都知道秦行简进行宫是来干什么的,毕竟,宋乐珩将秦行简介绍给他们相识之际,大家为了互相信任知根知底,都清楚秦行简是出生于洛城的秦家。秦家覆灭,是杨彻这个暴君的手笔。如今这仇人近在眼前,但凡是有血性之人,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宋乐珩的眼神又转回到院中众士兵的身上,道:“今时天下人,多多少少与天子有恨有怨。若天子有德,天下该无流民、无饿殍,人人都可安居乐业,不用刀口舔血!既天子无德,将民心民意逼至沸腾,那我们就……改天换地!诸位握紧手中刀兵,今日随我杀向天子,一一清算!”
无人应话,但每个士兵的眼神都坚定得如同星火,握紧了武器,准备血战。
宋乐珩弯腰拿起放在柱子边的竹伞,撑伞入雨幕。士兵们无声分开一条道,任那墨蓝色的长衫自泥泞中踏过,皆随于她身后。出宫苑刹那,刀兵出鞘,鲜血铺路,开启换天的征途。
此时的杨彻还在行宫主殿里睡得酣畅。这殿内的基调俱是金红色,地上铺着穷尽一城民力的红木板,各种摆设亦是昂贵的红木制成。几座硕大的灯台摆在墙边,都是纯黄金打造,在日光照耀下,灿灿夺目。灯台上的红蜡皆已熄灭,蜡泪垂落如凝固的雨,就悬在那黄金台上。
距离灯台不远,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或赤裸、或衣衫褴褛的尸体。殿中央的床榻上,垂着一袭轻纱红幔,杨彻的鼾声就在红幔后起伏。
就在这时,殿外骤然杀声喧天。杨彻猛地睁眼坐起,捞开纱帘的同时,就听到魏江在殿外喊道:“陛下!陛下快醒醒!叛军杀进来了!”
杨彻拿过龙袍披在自己身上,踩过地上的尸体,开门出了主殿去。
这座殿名为“民安殿”,十分具有讽刺意义。因当年杨彻是为岭南的荔枝而来,是以大殿外头的宫苑里,栽了好几棵荔枝树。但时下树上无果亦无叶,已是快要枯死的状态。
叛军尚未杀到这民安殿外,但听着声音是越来越近了。杨彻凝神望着宫苑外头跑去支援的守卫,魏江则和近侍站在门边。在魏江的身后,还跟着卑躬屈膝汗流浃背的郡守。魏江先是不由自主的往殿内扫了一眼,见着地上的尸体,又赶紧收回目光,垂眼于足下。
杨彻皱眉道:“城门昨晚不是还守得好好的?怎么今早这么快!?那王云林是干什么吃的!”
“城门尚未攻破,陛下宽心。”魏江道:“昨晚叛军虽持续攻城,但未见成效。陛下,臣之前的预料不错,叛军在光雾林设伏,就是为了让陛下转往高州,再在高州设下连环计。但今日臣必不会让他们得逞。”
“依你之言,现在是她杀进了行宫?”
“是。她之所图,亦是臣之谋划。只要今日能擒她,宋阀大军,不攻自破。这一切,都还要感谢郡守大人。”
魏江侧过半边脸,看了看身后的郡守。郡守颊边的冷汗涔涔直流,噗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求饶:“陛下明鉴,下官根本不知城内有叛军啊!这和下官属实没有关系!”
“是吗?昨日郡守觐见陛下,我观郡守的神色不大自然。后来我让人去严查郡守府,结果,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郡守那府上,是不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魏江说到这,郡守的脸已经成了煞白一片,知晓是彻底瞒不住了。
魏江继续道:“此时行宫里的叛军,正是郡守安排的那批修缮工匠。对此,郡守还是要狡辩吗?”
“下官……下官……”郡守颤抖着身子,接不出下句来,额头抵在地面上,渗开的全是汗水。
“不过话说回来,郡守也算是歪打正着。陛下早有准备,要在这行宫之内,诛杀叛逆!”
魏江的尾音咬得又狠又重,吓得郡守的后背都浸湿了。
杨彻开怀大笑,拍着魏江的肩膀道:“好,好!今日朕若除了这心头大患,回了都城,朕封爱卿为九卿之一!”
“谢陛下!”魏江喜极,忙不迭跪下谢恩。
杨彻的目光再一转,看向郡守道:“去,把朕的佩剑拿来,朕要亲手割下这贼子的头,拿来泡酒!”
近侍立刻进殿取剑。郡守两眼一闭,心道今日恐怕全家都要命丧于此了。就在那近侍把剑递到杨彻手上,杨彻欲拔剑出鞘时,却听宫苑门处,杀伐声中,传来一个脆当当的女音。
“臣枭卫督主宋乐珩,见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几道目光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包括地上的郡守,都忍不住偏过头,想看看这敢造反的女人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雨势尚未止歇,那雨丝细密如飘然银线,丝丝缕缕的银光下,一把澄黄的油纸伞压低了前沿,挡住了撑伞人的容貌。她身量修长高挑,一袭墨蓝色的长衫如深水寒潭,冷烟氤氲,清雅之中乍现凛冽的锋芒。她每一步都走得慢而稳。在她旁侧,则是一名金甲女子,束着利落的高马尾,戴着金色雕花的面具,手执一把通体发黑的长刀,刀身带血,拖行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
每一丈路,都拖出一线血色,又被雨水晕染开。
走得近了,伞沿稍稍抬起,露出一双凌厉如刃的眸,丝毫不避忌的对上天子。
杨彻怒道:“宋乐珩。你怎敢这般出现站在朕的面前!?你就该跪着爬进来!当初若不是朕高看你一眼,你和这殿中白肉没有任何区别!你不思报君,还背叛朕!还带走了朕的枭卫!”
宋乐珩和秦行简都透过那扇殿门,看到内中的景象。秦行简握紧刀柄,刀身一转,就想开杀。宋乐珩略是抬手阻止了她,开口道:“臣今日特来面见陛下,便是为了喊一句冤。”
“喊冤?”杨彻微一挑眉,叉着腰来回踱了两步,看着不卑不亢的宋乐珩,气笑了:“你喊什么冤!朕冤枉你了?你没有趁朕东征背叛朝廷,逃出洛城?!”
“逃了。”
“你没有把平南王的头送到洛城,向朕示威?!”
“送了。”
“你,”杨彻指着宫苑外头:“没有领着叛军杀入行宫,意图谋反?!”
“谋了。”
“那你还喊什么冤!”
宋乐珩在身上摸了摸,竟掏出一卷诏书来。阶上几人包括杨彻在内,都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跪着的郡守更是屏住了呼吸。宋乐珩将那诏书随手一扔,诏书落地,在雨幕中展开,其上一字字,皆是昨夜由她口述,再由温季礼写下的诸般暴君行径。和天子之诏唯一不同的是,这上面没有盖玉玺。
惊天的雷声里,书上红字如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