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睿也愤愤道:“要是以后有机会,咱们三刀把李文彧剁成肉酱!”
预定了三刀的李文彧又连打三个喷嚏。
熊茂沉着道:“那都是后话了。按照以往,这粮草会直接运去魏江的府上,咱们过个半个时辰就去找魏江要粮。今年天冷,一日没米下锅,兄弟们都扛不住冻,今日这粮草必须运回军中去。”
“好。”
午后的一抹阳光照在米行后面的四合院里。宋乐珩坐在一张躺椅上,旁边的石桌上面放了个金丝楠木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八哥。她一只手端着装肉丝的小碗,另一只手用木镊子夹起肉丝喂给八哥吃。
江渝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边啃着饼,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
“主公,这鸟是真的会说人话?”
“会说会说。”宋乐珩把肉丝喂完,逗着八哥道:“你好,说你好。”
八哥的脑袋偏了偏,黑豆大小的眼睛直瞅着宋乐珩,开口嘎了一声。江渝扑哧笑出来,乐得前仰后合:“这好像就是一只普通的鸟,肯定是杨砚舟不知道从哪骗来的,又想着拿来骗主公。”
“哎,不是的,我认识,这鸟它叫八哥,不仅能说人话,据说它还通灵,能够看见……”宋乐珩故意拖长尾音,装模作样地吓唬江渝。
江渝木愣地眨眨眼:“能够看见什么?”
宋乐珩凑近,小声道:“鬼……”
这瞎话刚起头,隔开前面店铺的一扇小木门吱呀打开,吓得宋乐珩差点自个儿跳起来。一见是吴柒风风火火地走进四合院,她方长舒一口气,坐回了躺椅上。
吴柒见状,不解道:“干什么呢你们俩。”
江渝一脸天真:“柒叔,主公说这鸟能说人话,还能看见鬼。”
“你听她瞎扯。”吴柒没好气地瞥一眼鸟笼,用手指戳了戳八哥的尾巴:“这就是杨砚舟说献给你的宝贝?哪儿宝贝了?跟乌鸦一个样儿,不会也是吃腐肉的吧。”
“它不是乌鸦!它叫八哥!它真能说人话。”
吴柒将信将疑。看宋乐珩说得笃定,本也起了点兴趣,一句让八哥叫爹刚要脱口,就听宋乐珩接着道:“你们不懂欣赏,温季礼肯定懂这鸟。我打算把八哥送给他。”
吴柒:“……”
“我想给八哥取个名字。”宋乐珩道:“叫安安怎么样?平安顺意,长寿安康,多好。”
吴柒瞬间失去了逗鸟的兴趣,皮笑肉不笑地说反话:“你怎么不干脆叫它百岁?”
“这行!”宋乐珩一拍手,“简单直接,寓意明了。好,你以后就叫百岁啦。等回了广信,我就把你送给军师。”
宋乐珩又继续夹起肉丝喂鸟。
吴柒翻着白眼看她这幅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他不停揉着太阳穴,江渝也甚是懂事,赶紧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吴柒,嘴里咬着饼就去帮吴柒揉头。
宋乐珩则是道:“熊茂他们去刺史府了吗?”
“去了。和你预料的大差不差,三个人在府上就对魏江掀桌子了。”
说起此事,宋乐珩的脸色也不见轻松。
那李氏运粮来是假,借这一手去挑拨熊茂三人和魏江才是真。毕竟,这漳州的兵,是魏江一手带出来的,不想点法子离间,他们定会跟着魏江投靠燕丞。
是以,今日到漳州的粮车之上,除了最上面一层铺着薄薄的白面,底下全是沙子和泥土。宋乐珩还特意让李氏的掌柜给魏江带了一封信,一封她让李文彧写下的信,信中的部分字迹被宋乐珩涂抹掉了,仅剩的清晰的字断断续续连起来只有一句——
李氏无粮,君请自便。
如此一来,熊茂三人必会以为是魏江使坏,吞掉了宋乐珩好不容易向李氏要来的粮草,还故意涂抹信件,拿三人当猴耍。这一番再加上之前军营里李文彧的“赏罚分明”,会激得熊茂三人更加憎恶魏江,宋乐珩便可坐收渔利。
她仰头望了遭阴沉沉的天空,遂又收回视线,低声道:“这几日倒春寒,看样子是要降温了。”
一降温,无粮果腹的士兵们只怕要难熬。
宋乐珩心中不忍,但她没得选,不设这一局,若和燕丞正面开战,她身边就没几人能活。叹了口气,见八哥也吃饱了,她放了手中的镊子,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熊茂三兄弟就没把魏江当场给劈了?”
“差一点。”吴柒示意江渝不用再帮他揉按太阳穴,而后才道:“邓子睿是拔刀了,魏江吓得满屋子乱窜,喊着自己是朝廷命官,他们要是杀了他,燕丞一来,谁也活不了。熊茂听这话,就把邓子睿给拦住了。”
“那他们回军营去了?”
“嗯。接下来怎么做?还给熊茂粮草吗?”
“不能给了。饿两日吧。炭火得等到雪天送才有最好的效果。两日过后,燕丞的大军也差不多到了。”
正月十八夜。
一场熙熙攘攘的雨夹雪飘落在漳州军营的上空。营地里火光通明,拉长着校场上一道道黑影。乌鸦盘旋在光影之下,发出干裂的啼鸣。
“抓到了!抓到了!”
熊茂、何晟、邓子睿并排站着,三人俱是脸色泛青,眼圈底下透出疲乏的乌色,胡须长出半个指甲盖那么长,也无心修剪。两名士兵押着一个只
穿褴褛单衣的逃兵进来,让其重重跪倒在三人面前。
校场周围,有士兵们站着,有些佝偻着身子歪着倒着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又麻木地看着这一幕。
邓子睿上前踹了逃兵一脚,喝道:“军中有令,凡是逃兵,枭首示众!来人,把他拉去砍了!”
逃兵没有任何的反抗,干瘪的一张脸上毫无动容的表情。
何晟微微拧眉,道:“打三十军棍,以示惩戒吧。”
“那怎么行!都知道军令如山,要是当了逃兵不处死,将来没有战事个个蹲在营里吃白饭,一有战事不全部跑光了!那还怎么统兵!”
何晟按住邓子睿的肩膀,低声规劝:“老三,你也知道他们当逃兵的理由。现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太不容易了,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实在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邓子睿用力挥开何晟的手:“二哥!照你这个说法,把人都放走,我们当个光杆儿将军吗!历朝历代哪有逃兵能活下来的!”
“那你还想杀多少人!”
何晟也来了脾气,禁不住怒吼了一嗓子。这声音穿破肃杀的黑夜,混着呼啸的寒风,卷着雨雪,吹动校场外围的木桩之上,一个个早已被风干了血迹的头颅。
那是逃兵们的头颅。
邓子睿目眦欲裂地盯着何晟,久久说不出话。
熊茂寒声打断两人的争执:“行了。也不是以前在村子里闹腾的时候,你俩像什么话!”
邓子睿和何晟双双收回对峙的视线,站回熊茂左右,不吭声了。熊茂扫视着校场里的兵,深深叹了一息。营地里已经两日没有造饭了,他的肚子现在也饿得咕咕直叫,因为太饿,身体感到了钻进骨头缝里的凉,连带着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几乎快要没有知觉。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手底下的兵。
他们跑了,或许还有条活路。再不跑,那要饿死冻死在这军营里了。
熊茂满心都是愧疚,又见着坐在不远处的一名上了年纪的干瘦老兵抱着两臂,硬挺的歪倒下去,已经冻僵而死。熊茂下意识的上前半步,却堪堪停住,眼里蓄起了泪意,喉咙上亦是酸涩难忍,憋得他想要干呕出来。
就两天时间,冻死的,饿死的,当逃兵被处死的,已经有好几十人,再这么下去,熊茂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绝望之中,他想到魏江那一箱子的珠宝玉器,想到被魏江私吞的粮草。
没有办法了。
熊茂咽下喉间的哽堵,眼睛一阖一睁间,充斥着杀气:“各营,听令!”
所有士兵相继站起身。有些甚至需要借助手上的兵器棍棒才能站得稳,摇摇欲坠地看着发话的熊茂。
“我知晓在哪里有粮草,有珠宝。一炷香时间,所有人整装待发,随我冲进城,杀狗官,夺粮草!”
邓子睿和何晟互看一眼,皆是欣慰熊茂能作出这个决定,同士兵们一起高声附和:“是!”
就在此时,校场外传来一个清冽女声。
“熊都统暂且冷静,我给诸位送粮食来了。”
所有人都往校场入口处看去,只见宋乐珩包裹在一袭阔大的黑色狐裘里,站在跳动的火光之下。她的身后,是五辆运粮的板车。熊茂三人激动地小跑过去,后面的士兵也都慢慢围拢过来,个个眼巴巴地望着粮车。
邓子睿和何晟迫不及待地掀开粮车上的罩布,看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白面时,一度热泪盈眶。
“真是白面!没有泥沙!大哥!有饭吃了!”邓子睿高声道。
熊茂站在板车不远处,定定地看着这些粮食。他没有下令,众人也不敢擅自抬走米面。良久,他方来到宋乐珩跟前,抹了把眼睛,声音略显哽咽:“宋阀主不是说已经匀不出粮食了吗?这难道……是邕州那边的粮?”
宋乐珩没有否认。她扫视着周围,看见了饿死骨,看见了冻死者,也看见了那一个个逃兵的头颅。她忽然胃里翻涌,极其难受,眼眶也跟着发热,忍了忍,才道:“听闻魏江替换了李氏送来的粮食,我实是担忧熊都统和手下兵将无米能入炊,便一直在想办法筹措粮草。不想……还是送来得太晚了,抱歉。”
“不晚,不晚!”熊茂听得涕泪直下,一时间心绪激涌,猛地跪在宋乐珩面前,作揖道:“宋阀主的大恩大德,我熊茂无以为报!自今日始,我军中上下,愿臣宋阀!此后我等皆听主公号令,无敢不从!如起二意,天打雷劈!”
邓子睿和何晟相继跪下:“我等愿为主公效力!”
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跪下:“愿为主公效力!”
声音整齐,震破冷夜。
宋乐珩只觉快要被满心的惭愧淹没,探手扶起熊茂,又喊其余众人:“诸位,都请起身吧。你们既愿随我浮沉于乱世,我亦许下一诺,今日之景,绝不会再在军中重演!荣华富贵我尚不敢轻许,但此后,我不会让宋阀任何一名士兵挨饿受冻!”
“谢主公!”
熊茂抹了脸上泪痕,示意众人将粮车推下去做饭吃。邓子睿和何晟招呼着士兵们去架火,湿漉漉的营地里,重燃起磅礴的生机。熊茂站在宋乐珩面前没有动,心中尤然是感慨万分。
“主公,你将粮食分给我们,那邕州那边……”
宋乐珩轻声打断:“我会再想法子。这些死去的士兵,尸身可要交还给他们的家人?”
熊茂环顾四下,见着那些早已没有了温度的躯体,眸光黯然。
“我们这里的兵,其实大部分都没有家眷。要么是受不了压榨,逃进军营里的长工。要么就是交不起租子的佃户。还有些,是妻女被之前的白莲教害死,家中就剩一人的。余下的……”熊茂有些不好意思地抠下头:“是流民和流匪。当时魏江私下招兵,为了凑齐两万人马,他基本不问身份和来路,只要肯卖命,他都收。所以咱们这营里的兵,三教九流都有,参差不齐的。”
“那你们……愿意打仗吗?跟着我,会觉得委屈吗?”宋乐珩问得诚恳。
熊茂略一愕然,抬起眼望进宋乐珩那双沉寂如深渊的眸。隔了好一阵儿,他才同样认真地回答:“主公恐怕是第一个问手底下的兵愿不愿意打仗的人。我不知别人是如何想的,就我而言,我心里不愿打仗。打仗就会死人,这世道虽然不好活,但也没几个人真的想死。我若是不怕死,应该早几日便去杀魏江了,也等不到主公今日送粮来了。”
宋乐珩无言颔首。
熊茂又道:“但,我愿意为主公打仗。”
“为何?”
“因为别人不会问我们,愿不愿意打仗。”
雨里莹白的雪色,渗透得愈发密集了。自浓稠的夜倾泻而出,落于泛波的江面之上,再消泯无无声,随波逐流而去。
江边刚立起来几十个小坟包,每一个坟包前,立着一块粗糙的树皮,树皮上刻了名字。都是些很简单的名字,有些叫李二,有些叫王三,张麻子,赵狗蛋……好像造物主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半点多余的心思都不想废,让他们这一生,从生到死,都如同名字那般——
潦草而敷衍。
-----------------------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想看的燕大将军下一章出现~
第102章 燕大将军
宋乐珩拍干净手上的泥灰,站在亲手刨出来的一个坟包前,安安静静地盯着那个叫彭五的姓名。吴柒带着枭使等人也已埋好逝者,纷纷围过来,聚集在她的边上。
吴柒见着宋乐珩的狐裘上沾了不少的泥,一边拉起她的衣角替她清理,一边就道:“都说了我们来埋就行,我们动作快。你说你,非得自个儿动手,这衣服都弄脏了。这土冻得这么硬,你的手有没有伤着?”
宋乐珩不吱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