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崔氏的手,劝道:“姑娘年纪小,从前您也不曾教养过一日,只能慢慢教。其实您也不必对她如此苛刻,她那样的身子,真跪祠堂,天又这么冷,如何了得?”
崔氏道:“乳娘你也怪我?”
“老奴是怕您和姑娘越发离心。”程嬷嬷叹道:“我的姐儿,这满府里,也就是姑娘和您最亲了,你们本该是一条心彼此扶持的,哪怕将来过继了嗣子,其实也抵不过她和您的关系。”
崔氏沉默。
程嬷嬷看她没反驳,又道:“便是您不高兴,老奴也要为姑娘说一句话,她一个人在庄子过了十几年,若是一点不怨老奴才觉得可怕呢。”
圣人都做不到的事,何况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真的半点不怨怼,那这人心思得多深,跟她相处,心中不打个咯噔?
崔氏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话。
阆九川被崔氏赶去祠堂罚跪,阆家众人各异,小辈有幸灾乐祸的,大人则是叹气,二房本就人丁凋零,本该相依为命的母女还不对付,这可如何是好?
阆正平都有些看不过眼,去寻了范氏,让她多劝慰崔氏,无谓这么严苛。
范氏轻笑:“你倒是对九娘这个侄女挺宽容。”
家里姑娘不算多,除了出嫁的,还待字闺中的还有三人,三个房头各占一个,但阆正平对阆九川这个不在跟前长大的侄女倒很纵容。
“到底是二弟唯一的骨血,她的身子骨又这样弱,如果她……那二弟真的身后无人了。”阆正平对阆九川的身体是担忧的。
范氏就道:“不如请了管太医来给她仔细开个调理药方吧。”
阆正平点点头,又让范氏差人去祠堂张罗下,罚跪,意思一下就算了,真跪出个好歹,崔氏怕是要悔死。
阆九川尚不知家中人对她罚跪祠堂的态度,此时站在侯府中内的祠堂院子,打量着眼前的结构恢弘精巧的宗祠,听着六角飞檐上挂着的铃铛传来的清脆响铃,唇角勾了一下。
已是傍晚时分,祠堂位于侯府西北面,位置偏僻,整座祠堂都挂着灯笼,称不上灯火光明,但祠堂的牌匾用金漆写着祖德宗功四个大字,牌匾上方有一盏小灯正好照耀,把几个字照出一层金光。
听说这是阆家先祖跟着太祖马背上打天下后得了功勋,立族建祠,特意跟太祖求来的字。
守阆家祠堂的是一个跟着老侯爷的老兵,腿受过箭伤,有些瘸,眼睛底下也有一条长疤,因为行动不便及容颜毁了就一直在阆家当差,后来还调来守宗祠,看到阆九川时,微微有些愣神。
莫名就在她身上看到了从前的一个少年郎,可惜那孩子也早早跟祖辈一样,马革裹尸还。
听说二爷的独女回来了,就是跟前这位吗,瞧着过于孱弱了点。
老仆向她微微弯腰行礼。
阆九川回了一礼,道:“劳烦老人家您,我来祠堂面壁思过。”
老仆说道:“九姑娘称老奴为老常就好。”
他率先上前,用钥匙打开了祠堂大门,来到供桌前面的漆红香盒,取了几支香,递给阆九川。
祠堂正中就摆着巨大的架子,上面摆了不少牌位,全是阆家人的名号,有很多都是阆家儿郎英魂,光从这些牌位看,就知道过去阆家是立了不少功勋,不曾想会没落如斯,成为朝中边缘人。
一声叹息。
阆九川接过香,恭恭敬敬地点燃,拜了三拜,插到香炉上。
她又打量着四周,来到左侧的墙壁上,上面挂着不少画像,都是阆家建过功的男儿。
阆九川站在一幅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画像面前,浓眉极具英气,狭长的凤眼,下巴微扬,穿着一身盔甲,一手拿了一根长缨枪,一手抱着冠军帽抵在腰侧,看上去神采飞扬,英明神武,一副很欠揍的拽样。
阆九川和画像的眼睛对视着,心头有一丝悸动。
这是她这具肉身的生父,阆正汎,那个若非英年早逝,定会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
“这是你父亲二十一岁的时候。”老常上前,在她身后落后一步,说道:“那时候他刚封了五品将军,可威风了,正好府中有人给老太爷画像,便也画了一幅,却不想……”
阆九川的手指拂过画像,道:“我能看看族谱么?”
第67章 九姑娘认错了吗?
族谱,没什么不能看的。
阆九川接过阆家那本厚厚的族谱,也不看前面的,只看阆正汎的这一辈,在他那一页写着他的生辰八字,以及卒年,还有嫡妻崔氏惠君,嫡女阆九川。
几人的生辰八字被阆九川记在了脑海里,至于阆正汎的,她略一掐算,看命盘有些阻滞。
至亲不可算,亦不好算,易遭反噬。
阆九川犹豫了一瞬,还是动用了道术,阆正汎的命盘如一个棋盘在眼前展开,将星入命,主杀伐,岁运为财官,这是大权在握,利禄亨通的富贵命。
虽此星也是凶星,但只要能力和自身素质足够过硬,亦能逢凶化吉。
但是。
他这颗将星却蒙了尘,该发光的时候发不了,是有小人进谗言且挡路,使得将星漂移,不计其果,无法自拔。
“他是怎么死的?”阆九川胸口闷痛,惨白着一张脸,不再掐算,哑着嗓子问老常。
老常说道:“在十四年前北狄犯边那一场战役,北狄遣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屠了黑河那边的一个村寨,后被二爷打得节节败退,而二爷不顾身边谋士劝阻,带了三千士兵深入追赶,却不幸中了埋伏,身中毒箭,三千士兵,只余三十人带着二爷出来。”
阆九川皱眉:“他一贯这么刚愎自用?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
老常沉默了一下,道:“那个村寨,有八百人口,不管男女老少,无一生还。听说有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还是被开膛破肚,只余一口气,婴胎都露在肚子外面。当年,二夫人正怀着您。”
阆九川懂了,他这是想到崔氏了,怪不得不听劝阻。
“将军都有自己的亲兵,当时跟着他的人,都死了还是?”
老常看她问得仔细,有些不解,道:“那逃出来的三十人,有两个二爷的亲兵,其中一个还是副将,如今每年都会做道场祭奠二爷,逢年过节会给二夫人送节礼。”
“谁?”
“镇北侯谢振鸣。”
阆九川轻点着族谱,把这个人记在心里。
“可是有什么不对?”老常感觉有点古怪,实在是她问的太过详细,正常的姑娘,从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虽也好奇,但也不会问他死亡时的战役情况吧?
但九姑娘就不对劲。
阆九川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号称少年将军,理应有勇有谋,更应该清楚穷寇莫追的道理,怎会忽然如此冒进?”
老常也是从军营里退下来的人,听她这么一说,脑中有什么划过,但也想不出什么,只道:“兴许是因为那个村寨,您不曾见过屠村的惨状,如果那村寨足有八百人被屠,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何况还有孕妇惨死。”
阆九川嗯了一声,把族谱递还给他:“你下去歇着吧,我自己在这待着就行。”
老常看她身材单薄,道:“老奴去给您点个火盆来。”
他躬了躬身,退了下去。
将掣迫不及待地飘出来,道:“咋的,不惜费刚到手没捂暖的功德也要掐算你这个便宜爹的生辰八字,是有啥不对吗?”
阆九川说道:“他的死可能没那么简单,我怀疑是中了他人暗算。”
“这不会吧?偌大一个侯府,不会连自家儿郎死得不明不白的都不知道吧?这好歹也是功勋世家呢。”
阆九川嗤笑:“战场上,刀剑无眼,谁知道暗鬼藏在哪?尤其他当时被火遮眼,失了判断和冷静,就更容易入套。”
将掣默了一会,不怕死地说了一句:“快要当爹的人,面对一个被开膛破肚一尸两命的孕妇惨死在跟前,是你这个没心的才会冷静吧……啊啊啊,混蛋,你打脸。”
阆九川捶了几下它的虎脸,还揪了两把虎须,道:“谁叫你嘴贱。”
将掣气得嗷嗷叫,作势要和她干一架,却见某个无耻之人往地上蒲团一坐。
“别闹,我要打坐了,你也要跟着修炼。”
将掣一拳打在棉花上,好气!
老常点了一个火盆进来,身后还跟着范氏派来的嬷嬷,带来了食盒和保暖用的大氅披风,更嘱咐她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就回去跟二夫人认个错这事就揭过了,免得着了凉。
建兰也被程嬷嬷派过来了,同样带了一盅热乎乎的炖汤。
阆九川受了这些好意,但一本正经地坐在蒲团上,开始运行大周天。
她既得了沈夫人的十年寿,还有沈大人的傲骨,以及超度的功德,这些都要好好的运用到她这身体,充盈自己。
翌日。
沈家派了沈夫人身边的心腹陆嬷嬷前来送礼,人先禀到了世子夫人范氏这边,范氏把人请进来,一看那长长的礼单,她就抽了一口气,忙让人去请崔氏。
崔氏过来后,陆嬷嬷笑着行了礼,又道了一声好,夸了阆九川几句,道:“我们夫人对九姑娘是真心喜欢,又怜她身子纤弱,这不也要进腊月,快过年了,就送来这些不值几个钱的小礼,期望九姑娘多养好身子,来日再一起去礼佛。”
范氏和儿媳吴氏对视一眼,心想沈家那公子还没婚配,该不会是看上九娘做儿媳妇了吧?
她们想到的,崔氏也想到了,愣了一会神,才接过礼单一瞧,饶是她出身世家,也要心惊。
绫罗绸缎不说了,鉴于她还在孝中,也没送大花大绿的,但送了一件毫无杂色的狐白裘,极为罕见又珍贵,一套蓝宝头面,上等的朱砂笔墨,更多的是滋补药材,什么百年人参,几十年的灵芝,冬虫夏草和鹿茸等,还有太医院出的固本培元的养荣丸,甚至还送了两头生鹿。
这礼单的价值,何止千两?
崔氏皱眉道:“这礼单太名贵了,她一个小姑娘,受之有愧……”
“夫人谦虚,如果九姑娘受不得,那就无人受得了。”陆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崔氏道:“夫人好福气,得女如斯,三生有幸。”
众人一愣。
这听着不像是谦虚啊,是真夸啊!
阆九川她到底做了什么?
陆嬷嬷又说道:“对了,夫人非要老奴代她问九姑娘一句好,不知九姑娘何在?”
何在,在祠堂罚跪呢。
范氏看向自家妯娌,又看看仆妇,话说,九姑娘认错了吗?
第68章 别管到我头上
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阆九川甚至连低头都不会。
这不,范氏她们的人来找的时候,阆九川仍坐在祠堂内,盘着个腿儿,双手掐了个道术放在膝盖上。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里直打突突,彼此推搡着去请人。
阆九川倒是睁开了眼,得知来意,想了想去了范氏的主院,陆嬷嬷见了她就堆满了笑,传达了沈夫人的话。
范氏和崔氏她们听着,却是听出了别样的意味,啥意思啊,这是说阆家人要是对她不好,她陆芸就把她当亲闺女疼,这不是打脸是啥?
沈夫人这是在替阆九川撑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