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予目光掠过茶杯,同样没有端起来,先一步开门见山:“萧侧君,陛下既然拨冗而来,何不见面说话?”
萧侧君为自己倒茶的动作一顿,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平静,理着袖口正欲开口,内室突然传来动静。
“不愧是京城人人赞颂的小公爷,真是生了一双慧眼。”
一名黄袍金冕的女子从室内泰然而来。
隆安长相艳丽,本是妩媚之姿,但穿上这身龙袍之后,无端多了几分威严,气势逼人。
见她出来,屋内一种护卫和萧侧君纷纷起身参拜。
秦颂和黎予二人也很给面子地起身弯腰施了一礼,“见过陛下。”
隆安不责怪他们的行礼不恭,大家心知肚明,她不是令她们臣服之人。
她款步来到桌前,于秦颂对面坐下,萧侧君静侍其后。
秦颂和黎予也不等她免礼,自行坐下,秦颂先道:“民女惶恐,竟能在开封见到陛下尊颜。”
“秦娘娘,是这么叫的吧?你应该知晓,朕亲自前来想见的人是谁。”
不待秦颂接话,黎予抢先回应:“太子殿下病重,不便出门。”
隆安目光黯淡了一瞬,侧目看向黎予,“少詹事慎言,李煦乃戴罪之身,早已不是太子殿下,况且,你也不必紧张,朕只是想与秦娘娘交个朋友。”
她目光又转回来,看向秦颂,“开封毕竟不是正统,秦娘娘乃天赐神女,理应造福社稷,为何不效忠于朕,共治富强盛世?”
秦颂不卑不亢盯着隆安:“共治?”
隆安点点头:“你也身为女子,难道不应该更理解朕吗?朕乃皇室血脉,哪一点不比戴罪在身的前太子强?难道朕所做的一切不是你想看到的吗?你看,整个京城,不,整个大虞,有多少女子步入高台,你难道不觉得欣慰吗?何必处处与朕作对?”
隆安语至末尾,自然而然带上了高位者强势的威压。
秦颂依旧双肩松弛,冷静回应:“陛下误会了,陛下继位至今,我等从未率军抵达过京城半步,更未干涉过陛下任何政令,何来作对一说?”
“是嘛,可你我心知肚明,陆御史是你的人,你虽退居开封,但你囤兵自重,大举义旗,桩桩件件,皆为不臣,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
隆安说着又笑了一声,“不过,在这艰难世道,你我既然都心存抱负,为何要彼此敌视呢?我从未动陆御史半分,这样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你吗?”
“陛下,你或许忘了,你不动陆御史是因为你不敢动,若我爹还活着,如今各州府定然在我爹的掌控之中,但我爹倒下,能在陛下突然继位的倾颓之下镇住各地州府的,只有都察院能做到,你信不过陆尤川,但你不得不依靠他,你应该感谢他是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不然,你根本撑不到五年。”
秦颂不喜欢绕弯子,直言戳破了她的算计。
隆安脸色一变,搁在桌面的手紧紧捏着茶杯,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
“至于你的诚意,”秦颂毫不在意她的怒气,冷笑一声续道,“与其说是诚意,不如说是忌惮,如果不是镇北军坐镇开封,你宁愿让我永远消失,而不是让我成为你眼里的沙子,你说对吗?隆安。”
她居然直呼她的名字。
隆安提杯轻轻砸在桌面,小小室内,响起一声刺耳的碰撞声,“看来你是执意要与我作对了?你既拥有如此兵力,又为何一直观望,既不归顺,也不行动?还是说你想凭李煦进入后宫?”
她问到此处,似乎找到了嘲笑秦颂的理由,怒气悄然消去不少,又温声道:“秦小姐,你是聪明人,与其攀附在一个男人身上,为何不自己掌握实权?归顺于我,我许你亲王待遇,你若喜欢开封,那我便将此地分封于你,你意下如何?”
她缓缓说完,秦颂竟有几分可怜她,“隆安,你好天真啊。”
荣登大宝五年,她至今还未看出来她的野心,她竟认为她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太子登基,她真以为她是个满脑子男人的蠢货?
如果五年前她发动政变,那只能扶太子继位,但现在不一样了。
隆安在位五年,民众已经适应了女性当权,难说不是为她做的嫁衣。
她努力获得民众的拥护,早已战胜了太子这个仅凭血脉被人理所当然认为的真龙天子。
如今之计,她完全可以率镇北军推翻隆安,再了结太子,群龙无首,她可顺理成章继位。
不仅如此,镇北军的实力,都察院的手腕,黎予的笔杆还有她的威望,以及她依靠秦家,阳奉阴违逐渐积累的经济财富,早已形成强大的保护网,就算江山突变,也不担心群雄割据,各地为王的隐患。
然而这些,隆安似乎从未深想。
“不过隆安,说实话我很敬佩你。”
因为她敢为人先,不仅自己爬上高位,还一心想让女性站到上峰。
如果她也是这个时代的女性的话,她也会成为一心拥戴她的“丽娘”,毕竟她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女性,真的站到了女性的角度。
“可你还是错了。”秦颂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窗边,抬手将窗户推到最大,通过那扇木窗,望向幽深的竹林,“你手腕很强,包括锋芒毕露前的隐忍,不顾世俗名声的遮掩,你真的很勇敢,也够绝情,我丝毫不怜悯先皇,只是佩服你轻易能割舍那份亲情。不论如何,你想永守江山,你还缺少一样东西。”
她说得很认真,隆安不禁问道:“什么东西?”
“向外看的眼光。你知道你为何能如此顺利继位吗?”秦颂依旧看向窗外。
长公主沉默了,弑父上位的确不耻,她不作任何辩解。
依旧端坐桌对面的黎予适时开口,“你能成功登顶至极皆因你是先皇之女,你清扫了一个个可能威胁你的障碍,确保先皇殡天后,整个皇城只剩你一名继承人,登基自然毫无悬念。”
“没错,这是你天衣无缝的计划。”秦颂转动身子,侧身站在窗前,转头对视隆安,“可这也是你错误的根源,你以为大统就是你李氏的大统,你流着李姓的血就能实现你宏伟的目标,可是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与你作对的还有很多人,其中最难缠也最难撼动的,是世家,是在大虞国库空虚多年后,悄然鼎盛的各大世家,就算你坐在龙椅上,整个朝堂从上到下都换成你的心腹,你还是推动不了整个江山社稷。”
隆安脸色微变,她这些年一心防备着开封,对于其他确实未曾过多关注,且大多无法推进的事项,到关键时候总有都察院插手了结。
她目光错过秦颂,越过她身旁的窗外,似有豁然开朗之感,“可如你所说,难道太子继位,这些问题就能解决了?”
太子继位当然不能,但她能。
她蛰伏五年,不是只会花天酒地的废物。
可她不想告诉她,毕竟她们就算不动干戈,也很难成为朋友。
隆安沉默了一会儿,见秦颂不想再与她多说,也不再继续纠缠。
她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引诱太子前来,只要太子身死,开封便成了无名逆贼,当受天下人讨伐。
其二便是劝说秦颂归顺。
看来终究是白费口舌了。
她不想再逗留,扣了扣桌子,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以及兵器摩擦的碰撞声。
黎予霎时护在秦颂身前:“陛下还想兵戎相见?”
隆安见黎予的反应,淡定一笑:“门外只有三千精锐,不过是想提醒秦小姐,我敢亲自前来,自然做了十足的准备,我若离开,还请秦小姐不要做无用的追击之举。”
三千精锐也叫十足的准备?秦颂秦颂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探了一瞬。
她是在试探她?
想知道她在开封还有多少余力?
秦颂一笑,“放心,五年我都能等,又岂会在今日与你大动干戈,再说了,我方始终认可大虞朝的社稷根本是在京城,你死在开封,只会让我等被人诟病。”
“知道就好。”隆安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施施然提步出门。
刚行至门口,秦颂突然喊住她:“隆安,若你能做好这个皇帝,我可以不与你争,但你切不可行差踏错哪怕一步。望珍重。”
隆安停在门口转回眸,只见她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隆安目光停留一瞬便扭回了头。
大步迈出门后,她眼神突然变得阴冷:不与她争?那也得有实力与她争才行?
要怪只能怪她竟敢放陶卿仰回北境,还真是撞到了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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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回城后, 秦颂预感隆安绝不可能轻易离开开封。
为了迎接对方的大动作,她加强了城门的防守。
可一日过去,隆安销声匿迹, 没有任何动静, 秦颂又命人松掉了守备。
可就在当夜,隆安出现了。
她居然深夜突袭,只带了三万之众的精锐禁卫涌入开封。
秦颂没有做任何抵抗,但也没有让她进城,她提前一步去了距离开封城最近的驿站等候。
隆安端坐轿辇,御驾亲征, 在驿站遇到秦颂。
她目光扫了一圈周围, 只见秦颂在驿站外架了张桌子,与陆尤川和黎予三人共坐庭前, 悠闲饮茶。
而她所带之人不过数百。
哼!是什么给她的自信, 如此单薄的兵力, 也敢如此放松警惕!
简单交涉了几句,秦颂神色平静,态度松散, 毫不紧张。
隆安冷笑一声,先睨向陆尤川:“陆大人是打算卸任都察院了?”
“我自然听陛下的。”陆尤川嘴里说着陛下, 却抬手给秦颂添了杯茶。
隆安今日势在必得, 她也不在意多死一个陆尤川了。
目光掠过陆尤川, 她又盯着秦颂:“看来开封话事人是秦小姐了?朕那戴罪在身的堂弟还是没来?”
秦颂坐在小桌上位, 正对隆安的人马, “谁说没来?陛下若能过了我这关,太子殿下自然就是你的了。”
隆安坐在轿辇内,轻蔑一嗤:“虚张声势!朕已知晓陶卿仰率镇北军回了北境, 你觉得凭你们这三瓜两枣能拦得住我?”
“陛下说的是,但我说过没打算与您作对,更没想让大虞起兵内乱,陛下难道还想以武力取胜?”
“说得好,流血伤亡不是大家想看到的,既如此,那就请秦小姐交出李煦,朕立马撤兵,绝不伤你任何一人。”
“不伤我?”秦颂轻嘲了一声,“陛下觉得你真的有胜算?”
“难道不是显而易见?”隆安仰靠向挂这轻纱帷幔的轿辇靠背,“你可知,陶卿仰此去必定有去无回,北方已有惊喜正等着他。”
秦颂瞬间明了隆安话中深意。
她上勾了,她真的信了薛词的话,她做出了跟她父皇一样的暴行。
想借北蛮的手除掉自己的心腹大患。
秦颂喝茶的动作一顿,茶杯重重扣在桌案上,目光森森看向她:“隆安,我警告过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你可以愚蠢,可以狠,但你断不该勾结北蛮毁我大虞将士!”
隆安慵懒地摇了摇头,冕前珠帘随之晃动,“胜败乃兵家常事,镇北军的确骁勇善战,可他们盘踞开封多年,早已养软了骨头,重遇北蛮人,难免败下阵来,哪有勾结北蛮一说?”
“还想否认?你给北蛮许了什么承诺?”秦颂怒意深重,“不会又是两座城吧?”
秦颂有过期待,期待隆安只是想趁陶卿仰率军离开的空隙趁虚而入,而不是随便放个饵,就咬钩而上,做出残害无辜忠良的祸事。
她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