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上两州城池,外加十万镇北军, 难道就为了铲除秦道济这个身居高位的奸臣?
可他已经被摘去了太傅的职位,且已远离内阁,威胁不过如此,完全没必要费如此大周章。
不对,不是为了铲除秦家,至少不完全是为了拔除她爹的实力。
从致使镇北军失守澹州的通敌案开始,云澹二州的端倪就已经浮现了。
陆尤川查到关键的通敌案不了了之,实为天家有意按下,陈裴之所率军队,能在云州肆无忌惮,也是因为皇权障目,致使云州的消息无法传回京城。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秦道济赴任云州之前,所以云州之局绝非只为了让秦道济陪葬。
秦黎二人沉默思索,贡书绫也早已窥出其中利害。
她双手绞紧,愁声道:“我虽不知云澹二州的情形,但传言来势汹汹的恶疾,明明是中毒所致,却被冠以神罚罪名,此局的确不在解救,而在镇压,且我爹领兵三十万,与镇北军数量悬殊巨大,贡家军队不日便会抵达,云州恐怕是保不住了,你等再赶回去,不过是去送死。”
“神罚,”秦颂冷笑一声,“的确很妙的招数,但这次,神站在我们这边。”
贡书绫不解:“所以,你们还是要回去?”
秦颂没有直言,但她眼神坚毅,态度明确。
贡书绫叹了口气,平静道:“你们若是决定好了,我也不再多劝。反正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到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轻易去送死。祝你们好运吧。”
“书绫,你到底发生了何事?”黎予毕竟是贡书绫的表哥,闻言关切问道。
秦颂也早发现贡书绫衣着不似往日那般精巧华丽,发饰朴素,衣料泛旧,手指也比以往粗糙不少。
秦颂细瞧于贡书绫,贡书绫没有因为自己的穿着打扮感受到一丝局促不安,神色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恨,“确实遭了变故,皇后临盆前,央求陛下赐婚我与雷赫扬,新婚当夜,他极尽羞辱于我,一气之下,我割破了他的喉咙,连夜逃出了京城。”
她言简意赅,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澜,但秦颂和黎予还是感受到了她言语中无尽的心酸。
“该死!”黎予一拳砸在了身旁的墙上,努力遏制表现出不该有的情绪,以免引起当事人难过。
秦颂看了一眼黎予,心下很快猜出她的经历。
太子背上通敌罪名失踪后,京城势力反转,皇后身怀龙种,雷尚书的丑闻不但没被治罪,反倒成了被人陷害,甚至为雷家讨来了几分体恤,雷家风头大盛。
而贡家洗清了通敌案嫌疑,同样局势好转,且手握军权,自然而然成了雷家联姻的首选对象。
说起来,她们还真是同病相连,当初雷家为了逼她嫁给雷赫扬,耍尽了手段,秦家倒下,贡书绫又成了雷家的目标。
秦颂见她不愿多提此事,也没过多安慰,只问:“所以,雷赫扬死了吗?”
贡书绫她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说来遗憾,深闺待太久了,连杀人都费劲。”
不知是否是错觉,秦颂在贡书绫脸上看到了与原本那个只想躺着看书的贡家千金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默了默,才轻声问:“那你为何要逃?雷赫扬没死,以贡督军的势力,完全可以护下你。”
贡书绫昂起头:“秦小姐,你忘了雷家已经倒了,不需要贡家庇护,我也不用再被官兵缉捕。”
秦颂也没再说了,因为她已心知肚明,贡书绫最开始可能是为了失手伤人而逃,现在她为的是自有平和而逃,当初贡家为老夫人举办寿宴,就是为了给她相看夫君。
铺张巨大,邀请大半个京城的贵胄赴宴,背后的动机很明显,想要借助她的婚事,攀上更有用的姻亲关系,再到雷家翻身后,她被嫁给被废的纨绔,就能看出,她回去贡家面临的只有沦为联姻工具的无奈。
“好了,别说我了,在我们成为杀父仇人之前,说说如何治理城中的恶疾吧。”贡书绫很快将方才的情绪怕抛之脑后。
秦颂也反应过来,贡时良领军北上,他的目的是要困死整个云州,贡家和秦家必然正面相接。
·
三日后,秦颂一行终于抵达云州。
然云州已被大军围困。
贡时良带的三十万大军抢占了城楼,云州城外五里之内全是军队营帐,云州以北全被隔绝。
秦颂一行连城门都无法靠近。
“云州城疫病肆虐,不想死的都离远点。”秦颂欲靠近城内,守在外围的百户长见状冷声斥其离开。
“那你等为何不怕死?”秦颂纹丝不动,目光定定盯着那人。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娇滴滴的年轻女娘,抛投露面,头戴帷帽,穿着大大的斗篷,明明行为放浪,却还想立贞节牌坊。
他心下鄙夷,又望了一眼她身后,衣衫朴素,但气度不凡之人不在少数,远处还有两架马车,不知车内是否有人,再往后,还聚集着不少平头老百姓,想来是附近城池聚在此处的流民。
那名百户莫名神气:“我们当然不怕,天象有异,太常寺卜算过了,云州遭了神罚,是天要亡云州城,我等前来祈祷请罪,又岂会影响到我等?”
秦颂不与他争,抬手摸出袖中一枚秦家令牌,随手扔向那人,语气不善:“通知你家首领,秦道济之女前来,请立即让道。”
那百户接住粗鲁掷来的令牌,本想羞辱一番她的大言不惭,细看一眼,还真是秦家令牌,又上下审度了她一眼,不敢胡乱做主,转身疾步而去。
约莫一刻钟过去,那名百户匆匆跑了出来,“秦小姐,督军请你进去。”
秦颂提步,身后之人皆随之而动。
但尚未迈步两步,那百户抬手一拦,“秦小姐,督军只请你一人进去。”
秦颂神色猝然冷下来,脚步顿下,抬手揭开帷帽,一张秀丽小脸务必淡定:“那请贡督军亲自来迎。”
那百户怔了一瞬,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没做出反应,秦颂身后一人也脱掉了帷帽。
“安国公府黎予求见贡督军。”黎予还算客气。
说起来,贡时良毕竟是他的舅舅,这一局,对他也是不小的考验。
那百户虽没见过黎予,但安国公府他听过的,贡督军与安国公府的关系他也不可能不知,他稍一思忖,再次转身而去。
城外再次陷入安静的等待,但秦颂有信心他一定会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黎予的关系,也因为黎予的身份。
作为本该驻守在云州城内的官员,如今游离在云州城外,他不得不警惕——黎予和秦颂不在云州城内,指不定还有其他人也在城外。
扫荡云州,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该死在城中的,连一只蚂蚁也不能放过。
所以作为领军三十万直驱云州的主帅,贡时良不可能不慎重。
果然,不消一刻钟,城门前的军队逐渐让开一条宽阔的步道,身着盔甲的贡时良阔步而来,并肩行来的还有一名便衣打扮的白净男人。
贡时良身形很高,肩宽腰圆,穿上铠甲气势如虹,加之领兵数十万,浑身透露着极强的威压。
他来到秦颂跟前两步距离,目光先在黎予脸上扫了一瞬,又紧紧盯着秦颂:“你就是秦阁老的女儿?”
秦颂丝毫不惧他的审视,抬头看去,不卑不亢:“是。”
贡时良沉肃看了她片刻,手里的红缨枪猝然握紧,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突然抬□□来。
“舅舅!”黎予当即冲上去欲挡在身前。
远处马车内之人也下意识握住了手中刀柄。
身后其余人俱是捏了一把汗。
然而秦颂身姿岿然不动,如她料想一般,长枪抵到她喉前,却猛然收力,只带起一阵枪风,撩动她颈边碎发。
他们都知道他不可能盲目杀她,不过是太紧张罢了。
“你不怕死?”贡时良没多看黎予,认真看着秦颂。
“当然怕,但他不会让你动我。”秦颂冷静指着贡时良身旁的白净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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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督军大人, 不可随意杀人。”尖利阴柔的男声响起。
那名穿着朱红大氅的白净男人,双手紧紧缩在氅衣里,冷得脸色更加苍白, 似乎还不能适应与御前伺候完全不同的北境气候。
贡时良缓缓收回长枪, 淡然道:“高公公多虑了,老夫吓唬吓唬她罢了。”
果然这人便是内务府总管高公公,是天家的耳目,贡时良也要听他的主意。
秦颂脸色丝毫未变,她心里很清楚,她身后还有无数双平头老百姓的眼睛盯着这里, 不论他们编撰了什么理由, 想要践踏云州,都必须合情合理。
若能肆意屠戮, 他们也不必编撰神罚的借口。
气氛稍有缓和, 秦颂淡然开口:“敢问贡督军、高公公, 这般阵势是打算困死云州百姓吗?”
困死云州百姓?
简短的六个字出口,拥簇在秦颂身后的平民百姓,陡然睁大眼睛, 伸长了脖子细听听,惊骇与警惕赫然于面。
面对质问, 高公公语调不疾不徐:“秦小姐既出现在云州, 应该比我等更清楚城中情形, 恶疾席卷了整座城池, 连周边城池都有扩散, 无数医者大夫均束手无策,你以为是何缘由?”
秦颂也不紧不慢:“那高公公觉得是何种原由?”
贡时良中气十足抢话应来,“老夫来告诉你, 是神罚,云州城出现异象,盖因某些位高权重但中饱私囊、危害一方的国之蛀虫,触怒了天神,招来了祸事,为保大虞平安,我等只能封锁云州,以免扩散更多疫疾至其余城池。”
“神罚?如何证明这是神罚?”秦颂悠然一笑,毫不掩饰讥讽之意,“大虞有天家贵气庇护,竟也能出现神罚,难道是天家德不配位,违背天道,引发天谴?”
“住口!好你个刁蛮女子,见到咱家和督军大人,不下跪参拜也就算,竟敢诋毁天家!”
高公公怒斥了一声,却始终保持着淡定,“你放心,既然祸根出现在云州,等云州神罚一过,附近城池的恶疾自会不治而愈,到时,整个大虞都会看到天家的真龙预言。”
言讫,贡时良又闲闲抬了抬手:“秦小姐,这就怪不得我了。”
话音落下,身后几名士兵快步上来,将秦颂及身后几人团团围住。
黎予始终护在秦颂身边,身后静默不动的百姓似乎随时可能冲上来,为秦颂徒手抵挡。
秦颂反倒不慌不忙,她幽幽瞥了一眼那几人,镇定道:“二位大人何必着急?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
“还能为什么?想见你爹,我随时可以放你进去,但只能你一人进去。”贡时良很目光又扫了黎予一眼。
他夹了私心,打算对黎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颂当然不会戳穿,她笑了笑,“谁说我要见我爹?我是来为二位大人分忧的,你们说云州遭了神罚,那我便来救这疾苦。”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盒药粉,缓缓拧开盖子,边倾倒盒中药粉,边说:“看好了,这便是你们说的神罚。”
粉末倾泻而出,随风散开,落到地面染上刺目的白。
当初黎予机缘巧合找到些微药末,已是来之不易,但如今他们却在那两名北蛮人包袱里搜出来好几盒。
这种为祸百姓的东西,迟早要销毁,这般撒出去,倒是有一种无言的爽快。
散在空中的药粉,被风席卷,扑向贡时良二人,高公公下意识抬袖掩面,贡时良也摇晃大手,后退半步。
果然,他们害怕这东西,他们知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