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碧珀,秦宴州本无甚反应, 但看到她手中的柠檬时,他步伐一顿。
“你拿枸橼去何处?”秦宴州主动问。
碧珀受宠若惊, 小郎君回来后几乎不和夫人以外的人交流,平日话极少, 如今主动开口相当难得。
“夫人命奴准备的, 只说是有用。”碧珀也不知有何用,只得如此说。
两人同行回主院,行到洞门前时,秦宴州看到了并排坐于院中的二人。
黛黎例行和儿子说了两句话后, 听他问, “母亲,您准备这些东西做什么?”
黛黎没隐瞒他,“近日城中出现了些江湖骗术,不少人为其蛊惑。今日恰好和君侯聊起此事,干脆便与他说说这骗术的详情。”
秦宴州颔首, “原来如此。”
黛黎让秦邵宗在新搬出的案几上将柠檬切片,再碾出汁液。待他完工,她执起狼毫沾了一些,在桑皮纸上写了一个“秦”字。
用的是无色的“墨”,故而当黛黎写完,纸张风干后,其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纸还是那张纸,未有任何不妥。
黛黎问念夏,“炉子热好了吗?”
方才就让一同准备了,念夏颔首,“已烧热。”
寻常用来煮茶的小炉,如今只烧了炭,并无在其上架起陶壶,黛黎将手里的桑皮纸贴到炉壁上。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在念夏和碧珀的惊呼中,这张空荡荡的纸上居然有了变化。
其上浮现出棕褐色的字,半点不差,正是黛黎方才写的那个“秦”字。
二女不由惊呼。
“和苏绣娘先前说的一模一样!”
“这、这若非亲眼所见,奴真的以为神迹临世,好生玄妙啊!”
黛黎笑道,“这有什么玄妙的,不过是一些小反应而已。”
柠檬里有许多类糖物质和机酸,当遇热时,这些物质会发生脱水碳化反应,因此颜色鲜明。
事情的最初是庖丁看到纸上有字,庖丁那时正在做膳,多半会透炉生火。
而后是念夏说苏绣娘在面摊里目睹了“神迹”,她还说那张纸被吹到了摊内炉子旁。汤饼加热与否,其口感有天壤之别,做生意的小贩不会不知晓,因此这里也有热源。
再者就是,方才秦邵宗和她说的军巡一事,军巡是在打铁匠那处看到“神迹”,打铁铺同样满足热源这一条件。
几件事放在一起,找到这个重叠之处,再反推出过程并不难。
黛黎私心觉得,庖丁、面摊小贩,以及打铁匠等第一批接触“神迹”的人里,一定混了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毕竟这事虽说不难,但要露完所有的字,也不是半点不讲究。
后面那些她没有说,因为没必要。她身旁那男人城府深得很,和万丈海沟似的,她不信他想不到。
秦邵宗只看了那纸张一眼,就将目光移到黛黎身上,深深地看着她,“夫人博学多才,令人佩服不已。”
那双棕瞳太深,像探不到底的海,海底深处有火山涌动着炽热的岩浆。明明藏于深处,却分外醒目灼人,叫人无所适从。
黛黎移开眼,催促他去干活,“君侯既已知晓其中玄机,那赶紧去忙吧,待忙完别忘了您先前答应过我的事。”
他这人哪怕不说话,存在感也极强,往那一坐,总令人难以忽视他。
“夫人随我一同出府破局。”秦邵宗却说。
黛黎愣住,“我也去?”
“夫人献的策,同观有何不可?乘马车去,不用你多走路。”秦邵宗说。
她日日闷在院中,再待多几日,怕是院里有多少块砖这懒狐狸都一清二楚。
黛黎宅了几日,闻言确实有些蠢蠢欲动,她看向一旁的儿子,“州州,你要不要戴个面具随我同去?”
不是他原先的鬼面具,而是后来黛黎让念夏去买的几副面具。有挡半张脸的,也有挡全脸的,以备不时之需。
自那日回来后,儿子一直没出过府。乘马车出行,也戴着面具,在街上逗留时间很短,就算有仇家摸到过云郡,估计也不会发现。
秦宴州却摇头拒绝了,“母亲,我在府中等您回来。”
黛黎迟疑了下,“真不去?”
秦宴州还是摇头。
黛黎只能作罢,心里思索着方才秦邵宗说府上不安生,让她随他一同去军营。他身为主帅,在射杀了范天石之子、战事一触即发的如今,绝不可能长久逗留在郡中。多半处理完童谣一事,就会立马启程回军营。
也就是说,最迟今日下午,她就能见到纳兰治了。
“那好,州州待在这里,妈妈回来给你带手信。”黛黎笑道。
一辆马车从秦宅驶出,正要往过云郡最繁华的集市去,这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秦邵宗骑于马上,他闻声转头,只见一队人马往这边赶,而为首的那个不是南宫雄又能是何人。
“秦长庚,你倒是好有闲情雅致。”南宫雄面色难看。
近来郡中童谣四起,后面那句“青衣者,呆且笨,易骗又无能,最后凄惨是结局”听得南宫雄心火翻腾。
哪怕知晓这一切很可能是有心之人所为,但他堂堂青州州牧,被人指着鼻子骂蠢笨,如何能不恼!更令他火冒三丈的是,童谣和“神迹”传开后,他的盟友居然一直沉默,半点表示都没有。
怎的,秦邵宗那厮该不会在暗爽吧?
山不过来,我便过去。南宫雄本想找盟友好好谈谈,最好寻出个解决之法。结果一切就绪,却听探马说秦邵宗回了城。
南宫雄气得当场掀翻案几,亏得麾下谋士张明典极力劝诫,这才让他稍稍将怒火压下。
得,进城逮人,今日他势必让秦邵宗给个交代!
如今赶到府宅,却见那秦长庚骑于马上,边上还有一辆似乎是载了女眷的马车。
至于如何得知是女眷,南宫雄眼睛毒,在马车出府时窥见其内帷裳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车中人一小片杏色衣裳。
这个认知可不得了,如同烈火烹油,令南宫雄勃然大怒。
好啊,他在那头着急,还为秦邵宗着想,忍着没发难,谁晓得这厮非但不焦虑,还有心情带美人去游肆!
这令他不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秦长庚这个盟友真的靠谱吗?
秦邵宗知他为何而来,“南宫你莫急,我此番正是去解决你我忧心之事。”
南宫雄稍愣,满腔怒火转为狐疑,目光在秦邵宗和马车之间徘徊。
解决你我忧心之事?
这听起来挺像那回事,但怎的还带位女郎?话说,此女难不成就是被秦长庚当宝贝藏起来的大美人?倒叫他生出一两分的好奇……
“当真?”南宫雄问。
秦邵宗慢悠悠道:“眼见为实,真不真,你且来看看便知。”
南宫雄心道倒也是这个理儿,遂又压了压火气。
于是两队人马合为一队,一同往闹市中去。辰时已过,此时是巳时。人们刚吃完早膳,正四处活动,或游肆或营生或享乐,热闹非凡。
先前已遣士兵快马前去茶馆打点,如今黛黎的车驾一到,都不用问楼上是否有雅间,直接上楼即可。
戴着帷帽的黛黎从车上下来,秦邵宗与她一同进茶馆。而方入内,黛黎竟听闻此地有人在说书。
那是个着青衫、头戴幅巾的中年男人,他手持一柄折扇,面前一案上放了茶盏和瓜果,此外还有几枚铜钱。
此刻,青衫男人声情并茂,“但说那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东家宴请庆小儿百日,西家贺自个乔迁新居,正一片其乐融融之际,忽的狂风乱作,天上飘飘然降下数张纸张……”
秦邵宗递了个眼神给身后的胡豹,后者会意,目光紧锁茶馆中的说书先生。
黛黎上了二楼提前备好的雅间。
包厢明净整洁,桌椅雅致,角落放着插有娇俏花朵的花瓶,小案上还有一个雕花蜂鸟青铜香笼。
雅间临街,从敞开的窗往外看,能看见车水马龙的一派繁华。
“夫人在雅间里观戏,莫要乱跑。”秦邵宗让茶佣上了茶,而后点了几个亲卫留下。
黛黎坐到窗旁:“行,您去吧。”
待秦邵宗再从楼上下来时,茶馆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说书先生的身影,男人冷漠地移开眼。
陶壶中的水刚被煮沸,黛黎就听到了窗外的大街上“铛铛”地响了几声锣鼓声。
胡豹扬声道:“各位乡亲父老们,近日城中出现了一种号称‘天书’的江湖骗术,始作俑者试图以此散播流言,还望乡亲父老们别被有心之人利用,上当受骗。”
铜锣震响本就引人注目,无论是正在营生的商贩,还是与商贾讨价还价的行人,皆为此注目。再加上胡豹后面那番话,霎时如同漩涡般吸引住了周边人。
于是陆续有人往那边聚集,很快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圈里窃窃私语。
“那人配有刀,身旁还有不少侍卫,看来十有八.九是官寺中人。”
“天书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官寺却说是江湖骗局,我看不像吧,如何能是江湖骗局呢?当时周围无一人执笔,那纸上的字是凭空出现的,不是天书又能是什么?”
“依我看,多半是官寺为了息事宁人,随便找个理由吧,反正我还是信的。毕竟那可是天书啊,天书上说……”
秦邵宗和南宫雄站在包围圈里。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聚集,而胡豹还在重复刚刚那番话,南宫雄顿时着急了,“就这?光喊有何用!”
“急什么,且看就是。”秦邵宗抱臂笑道。
连续喊了三回后,胡豹才改口说:“口说无凭,现在我将为父老乡亲们揭晓这场江湖骗术,众位请仔细看!”
周边的窃窃私语瞬间低了下去。
依旧是简单的四件套,一张纸,几个柠檬,一支狼毫,以及一个小火炉。
胡豹当众以狼毫沾取柠檬汁,以此为墨写字,字迹被风干后,纸上不留痕:“方才我写了‘五谷丰登’这四字,如今你们看好了。”
不仅是周围群众,连南宫雄也不住上前一步,想看这空空如也的纸上究竟是如何显出字来。
所有人都在看胡豹,除了秦邵宗。
站在人群中的男人此时仰首,迎着日光,他看向旁边茶馆的二楼,精准找到那扇打开的窗户。
黛黎已将帷帽除去,此时她临窗探视,目光和底下忽然抬头的男人碰了个正着。
她看着他勾起薄唇,那双棕瞳浸了灿烂暖融的日光,不期然显出几分与他本人格格不入的温和。这一刻,他身上那份唯我独尊的霸道好像在日光里淡去了几分。
但等黛黎定神再看,哪有什么温和,他那双眼一如既往的炙热,仿佛眼底流淌着热度惊人的岩浆,能吞噬她所有的骨肉。
黛黎抿了抿唇,疑心方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还不待她多想,下方的百姓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有字!是‘五谷丰登’,真的是‘五谷丰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