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哪能听不出他生气,他眼神还凶得要命,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但如今她已晋升幕僚,有免死令牌加身,黛黎非但半点不慌,还故意又喊他一声主公,而后道:“您且看就是。”
“咯滋。”细微的声音响起。
秦邵宗手中的陶瓷质茶盏皴裂开一条小裂缝,小水珠缓缓自内冒出。
扬州。
秦氏在北地炙手可热,惊涛推及千里之外,仍有骇人余波。
这支扎根在扬州繁花郡的秦氏时常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今日王家登门拜访,明日张家携礼相会,后天又收到赵家盛情邀请。
蒸蒸日上,花团锦簇,当真与繁花郡之名彼此呼应。
扬州秦氏如今的家主叫秦然,刚年至不惑,其父名秦冲,正是早年举家南下的决策者。
富贵人家的正门寻常是不开的,除非有尊客来访,又或是主人家宴请四方,如此才会提前将正门打开以示重视。
侧门常开,有门房看守。
门房也早已习惯隔三差五登门的访客,因此当今日有人上门时,他半点不意外。目光往这几人身上一扫,门房的神色又随意了几分。
几人皆着黑衣,腰间无任何值钱配饰,说是简朴也不为过。
下人代表主人家的脸面,这等登门拜访送拜帖的奴仆打扮如此寒酸,他们的主人家又能贵重到何处去?
然而下一刻,门房却听来者自报家门:“我是北地玄骁骑,此行奉君侯之命前来拜见秦然,还望通传一二。”
北地玄骁骑,这支曾助秦邵宗降服北国蛮夷的精锐威名远扬。别说是扬州,就算是南方的交州,也听过其如雷贯耳之名。
北地玄骁骑,君侯……
他们是那位的人!
门房打了个激灵,震惊到极致竟吐不出一个字,只憋红了迅速打开门,忙躬身做请。
几人快步入内。
秦然刚穿着整齐,正打算出府赴宴。繁花郡的太守今日为其嫡孙举办百日宴,广邀亲朋好友前来参加。
他的二子在官寺挂了闲职,官商一家亲,今日那位宋府君设宴,于情于理他都该去走动。
衣着妥当,礼也备好了。
就当秦然带着儿子即将乘车出门时,有一奴仆慌忙跑来。
奴仆急切地说:“恩主,北地的玄骁骑来,说是奉君侯之命前来拜见您。”
秦然愣住,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来了几人?可有好生招待?”
奉君侯之命?北地的君侯仅有一位,他既是武安侯,也是秦氏的族长。
这派来的竟是玄骁骑,此事绝对非同小可。
奴仆:“一共来了五人,皆在主厅让人看了好茶。”
秦然转头对旁边的两个儿子说:“宋府君之宴我就不去了,你们兄弟俩去便可。倘若宋府君问起我为何缺席,你们就说我昨夜偶感风寒,小孩体弱,不宜过病气。”
二子应声。
交代好儿子后,秦然急忙赶往正厅。
如奴仆所言,来者共五人。秦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番,清一色黑衣,个个体格健壮,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光看这凌厉如刀的气势,确实合得上玄骁骑的威名。
为首的胡豹此时也在观察秦然,见他华服加身,相貌与年岁皆对得上,便知他是扬州秦氏的家主无疑了。
①:《天工开物》
第38章 焉能贪女郎之功?
秦然看着手中桑皮纸上的印章, 再度确认,官印和私信皆有,错不了。
只是……
去钱唐找一个九岁小儿?还派玄骁骑来传信, 那位何故如此重视,那小儿有何特别之处吗?
姓秦, 难不成这小儿是君侯流落在外之子?可在他记忆里,十年前君侯未曾到过钱唐啊!
还是说,那位承宠过的姬妾去了钱唐,近来才被君侯得知……
钱唐不算小, 且谁也不知晓那小儿是否有被转移, 限时一个月,时间甚是紧。
此事有一定难度。
脑中思绪万千, 但有一点秦然非常肯定。这事是一个契机,是他这脉已远离北地秦氏多年的旁支崭露头角的机会!
秦邵宗这些年权势愈发盛了, 旁人愁拿不到云梯,无路可攀, 如今这青云梯送上门来, 岂有不牢牢抓住之理?
胡豹几人于辰时末抵达秦府,秦然未拖延太久,他往下吩咐了几样事后,带着一众部曲亲自与胡豹几人从繁花郡出发前往钱唐。
至于他出门一事是否会走漏风声, 被人告知宋府君, 秦然完全顾不上。
宋府君不悦就不悦吧,君侯之事要紧。
繁花郡和钱唐相隔不算远,秦然快马加鞭,翌日就抵达了目的地。
秦家的商铺在扬州开得遍地都是,钱唐自然少不了。秦然以他在扬州的一座府宅为落脚点, 安顿下来后,立马将随他来的部曲尽数派出。
派去人市寻驵会,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从事这一行的,通通以银钱诱之带回来。
胡豹五人各自分散,随部曲的队伍同往。钱唐的人市不算大,驵会约莫四十人,所有部曲倾巢而出,三个时辰不到,秦宅厅堂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人。
做这一行的彼此是熟脸,多少有些交情,如今聚于厅堂里窃窃私语。
“秦家这般着急地寻我们所为何事?”
“管他目的何在,总之有银钱拿便成。”
“平时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认,还未办事呢,仅是来此地一趟就能拿银钱了,倘若帮秦家把事办成了,说不准未来几年不用干活都能活得滋润无比。”
旁人一听,是这个理儿,当即愈发期待主人家出来了。
秦然听闻人已基本到齐,终于从侧廊走出露面。
如今早和建国之初大不相同。建国初重农抑商非常厉害,商人不可入市籍,不得乘马车、着丝绸衣裳,子孙后代不入官寺。
但随着时间推进,尤其是和西域北国的贸易高度发展,经济受到了难以忽视的推动,政府对“商”的态度逐渐宽容。
更别说如今局势动荡,官商勾结比比皆是,许多商人早不似几百年前那般卑躬屈膝了。
秦然身着深蓝色盘领宽袖长袍,头戴帻巾,腰悬一块水头极好的玉挂,富贵凛人。
厅中众人纷纷嘘声,目光热切地看着他。
秦然朗声道:“今日请众位来,是有一事相托,我秦家在钱唐走失一男童,名叫秦宴州。他年九岁,身高五尺七上下,肤白,桃花眼,后肩处有一块浅褐色的水滴状胎记,模样俊俏,留着短发,短发最长及肩。”
目光扫过厅里的众人,秦然道:“祸事已起,深究无益,不如行善积德。若能寻到我家小童者,秦家将酬谢百两、旺铺五家、宅舍一座和良田五亩。”
厅堂里一片哗然。
敢情这话的意思是,非但有重赏,还不会追究那小童被拐之因。
他们这些当驵会的,有相当一部分和略人者存在利益挂钩,有利益自然就有勾当。如今秦家明确表示不追究,看来是真的急着寻人。
秦然话毕后,给了侍从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开始派发银钱。这是先前说好的,来秦宅一趟能得到的跑腿费,如今当场结清。
这时有人问:“敢问尊驾,那小童走失多久了?”
秦然想起信件上说的,“半年。”
得了信息,又拿了银钱后,驵会们很快四散而去。
待他们离开,秦然看向胡豹,“兵长,钱唐这边已吩咐下去,翌日我们去隔壁郡如何?”
信上说是说一个月,但秦然自然想着越快越好。且那小童已走失半年,说不准被卖到了别处,绝不能只钉死在钱唐寻人,否则几率渺茫。
胡豹自然是颔首。
一连大半个月,秦然都与胡豹等人在钱唐,和以钱唐为中心的各郡辗转。
各郡的大小人市通通走遍,许了银钱、得知悬赏之事的驵会不知几何,甚至连有些略人者也主动参与寻找。
期间并非没有心思活络者悄悄探得秦然家中人口俱全,猜到他是帮旁人寻幼童,遂领着小童上门讨赏的。
头发、身高、胎记、大致模样,乍一看都基本对得上。秦然最初以为找到了,然而胡豹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否认。
那小童与黛夫人没有半分相似,更别说对方听闻“黛黎”二字毫无反应。
不是此人。
这种冒认之事被戳穿过数回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噢,哪怕那小儿不是秦然亲近的小辈,也有人认得他,此事糊弄不了。
几番以后,冒领一事逐渐消弭。
日子一天天地过,寻找范围亦在不断扩张。秦然从原来的雄心壮志、誓要提前完成任务,到后面日渐迷茫。
居然找不到?
连一丝丝线索都没有,好像不管多大的石头扔进海中,都不能使这片诡异的大海泛出一丝浅薄的涟漪。
秦然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宿,最后做了个决定。
驵会这行的流动性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有的人寻到更好路子,便搁担子不干了。既然如今这批无消息传回来,不如问问那些已金盆洗手的。
试试吧,反正也无更好的办法了。
赢郡,郡守府。
黛黎正在用早膳,吃的是用水煮开的面食,这个时代被称为汤饼,有点像半个巴掌大的面片,配以鳜鱼肉打成的鱼丸和虾,再加点葱花,色彩搭配得让人很有食欲。
“夫人,您今日也要去盐池吗?”念夏站在衣匣前。
黛黎咽下口中的鱼丸,“嗯,今日也去。”
精盐一事早已排上日程,秦邵宗手下能人颇多,真算起来,她可以不必亲自去现场,在府里赏赏花、喂喂鱼,再将指令往外递便可。
但黛黎对如今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提纯粗盐这个项目是她起的头,如今越多武将知晓她是幕僚她就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