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黎惊呼了声,忙伸手抓住那摇摇欲散的绳结,手指拿住细带将其揪回来。迅速重新绑好,两个普通结堆叠,她直接打了个死结上去。
秦邵宗眼里有凶光腾起,然而还不待他表示不满,她的手重新归位,报复似的狠狠抓了一下。
他颌侧有块肌肉跳了两跳,眼里的凶光弱了一瞬又忽的暴涨,涨得比方才更凶。他猝然低下头去,隔着那件碍事的帕腹大肆作乱。
黛黎双颊潮红,额上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忽的蔓开一阵别样的气味,和清新毫无关联,反而有些像四月盛开的石楠花。
天刚蒙蒙亮,卡着城门方开的时间点,五匹快马从赢郡的大元帅府出发,直奔南城门。待出城后,他们继续一路向南,朝着扬州而去。
武将晨练不可废,哪怕昨夜过得十分荒唐,今日莫延云依旧起了个大早,准点到府中临时搭建的训练场。
在寻常人里算早,但他是武将这批到得比较晚的,来到时许多人都在,有的甚至已晨练到了尾声。
“莫延云,和我来练一场。”
忽然被点名,且还是被上峰点名,莫延云虎躯一震,脚莫名有点软。
他起初站在原地没动,而后又被喊了。
“来。”秦邵宗已走到提前搭好的训练场中。
训练场旁侧置有兵器架,秦邵宗没选刀,随手拿了根长棍。莫延云犹犹豫豫,最后挑了一把木做的钩。
两人上了台。
莫延云咽了口吐沫,“君侯,还请您手下留情。”
“上了战场,那些拿着刀,冲着你首级来到人,会听你‘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否?”秦邵宗嘲弄道。
莫延云顿时嘘声。
秦邵宗先执长棍上前。
台下。
丰锋、南屯屯长白剑屏,以及燕三等几人在场下,前两人边看边说小话。
“君侯今日心情好似不错。”
“不对吧,若是君侯开怀,不是这等打法。嗳,老莫这家伙有点虚啊,看来昨夜快活过头了。”
“你还不知晓他嘛,他啥也不爱就爱美人,这府中貌美舞姬如云,他和老鼠掉粮仓里无差别。君侯定然也知晓他浪荡,说不准现在在敲打他呢,不然何以君侯今日待我们皆是和颜悦色,唯独看老莫不顺眼。”
“你说得有理,肯定老莫欠收拾。说起来如无意外,纳兰先生午后该到赢郡了。”
“话说回来,昨日君侯急召了郡中十来个木匠,命其加班加点照图纸赶制龙骨水车。集众人之力,想来午时左右能完工,岂不是纳兰先生刚到府上就能瞧见那灌溉神器?”
“如此甚好。”
……
“呯——”
继手中木钩被挑飞后落地,莫延云也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记摔得很,疼得他龇牙咧嘴,忙求饶,“君侯,我认输,不来了。”
秦邵宗挽了一记棍花收尾,他呼吸平稳,只是整个人蒸腾着运动后的热气:“近来虽无作战,但训练仍不可松懈。”
莫延云连连颔首,心里却纳闷了。
他训练也没松懈啊,这不今早来晨练了嘛,要说放松,最多也就昨晚。难不成君侯这火还没下去,看不得他那般快乐?
莫延云不知道,也不敢问。
黛黎一觉醒来,外面天光大亮。可能是事情解决了一半,且眼见后面不会有太大的阻滞,她昨夜睡得相当好。
黛黎隐约记得自己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家小朋友找到了,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州州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了,虽说衣食住行都不能和以前相提并论,小朋友也晒黑了许多,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开朗。
起床洗漱,黛黎刚打开房门,却见自己门外站了两人。
两个小女生,最多二十出头,一高一矮,高个子的那个鼻尖有枚小黑痣,稍矮些的生得双猫儿似的圆眼睛,显出几分可爱来。
两人皆是穿着朴素,而在她们身后堆叠放着三个同款的木匣子,款式瞧着有些像衣匣。
二人见了黛黎,福身并异口同声道:“夫人,奴按贵人吩咐来伺候您。”
这个“贵人”是谁,黛黎不用问都知晓,她皱起眉头,“我无需人伺候,你们回吧。”
二女面露难色,圆眼睛的女婢更是泪眼婆娑,当即下跪,“夫人,请您行行好,收留我们吧。若是离了您这处,奴和碧珀得被送回人市,人市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些主家买了奴,纯粹是圈养泄气,那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高个子的碧珀也跪了下来,竟还磕了头:“还请夫人开恩,收下奴和念夏。我们什么苦活都能做,也保证对夫人言听计从,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夫人之恩。”
先前黛黎打定主意是不要女婢的,她不想和旁人建立其他联系。但看着两个小女生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她不由想起昨晚那个美好的梦。
梦里的州州能被好心人收养,现实里的她如果不留下她们,会不会变成看着她家小朋友流浪、却无动于衷的面孔之一呢……
“罢了,你们起来吧。”黛黎叹了口气。
两人霎时露出笑容,起身报了自己的名字,还问黛黎是否想帮她们改名。
黛黎自是摇头,让她们用回自己名字即可。
“这几箱衣匣是贵人送来的,后面还有些首饰等物。夫人,奴和碧珀先行将东西搬进屋中。”念夏笑道。
黛黎身上的衣裳,还是先前她为逃跑而准备的灰扑扑的衣裙,是最普通的颜色和材质,两套换着穿。
她觉得挺好的,但昨晚在书房时,有人很嫌弃。
碧珀和念夏手脚麻利,该搬的搬,该整理的整理,甚至连屋舍内的陈设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而后再在熏笼内点上香。
不过短短过两刻钟,本来就不陈旧的屋舍好像新得在闪光。
“念夏,你帮我去书房要一套墨宝和一本书来,书随便哪种都可,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要练字。”在念夏又一次来问有何吩咐时,黛黎如此说。
求人不如求己,她得把毛笔字和章草学一学,万一哪日要写信,她得自己来。
念夏领命去了,不久后带着所需之物回来。
桑皮纸于案几铺开,松烟墨在砚台上晕开墨色,狼毫也笔枕上了。
黛黎拿起狼毫,依照记忆里的执笔姿势开始调整,但握了两下,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她不由拧起细眉。
笔不对,手也不对。
前者是感觉不对,后者则是状态不对。
黛黎懊恼地摔了笔。
①:《狼三则·狼》
第36章 她从狐狸洞里跑出来的……
在金乌升至苍穹正中又开始往西偏转时, 一队由骑兵护送的马车从北城门进入赢郡。
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这辆外表朴实无华的车驾平稳行驶,最后停在了正门敞开的奢华府邸前。
车厢门打开, 一道着青衣长衫的身影从车内下来,候于府门前的莫延云和丰锋等人露出了笑容。
“一别月余, 纳兰先生的脸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想来您已平复如旧。”
“可喜可贺。”
那道青衣身影抬起头来,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男人,面白长耳, 留着长髯, 书卷气很重。而与其温和气质格格不入的是,他右脸上有一块黑色的印记。
并非天生的胎记, 而是一块边缘棱角分明,其内图案清晰的黑印。
这是一个曾被处以黥刑的男人。
纳兰治笑着说:“平复如旧算不上, 勉强行得远路而已。主公的围剿之策传回,着实令某精神大振, 九分病都能瞬间去七分。”
丰锋开怀道:“那待会儿见了龙骨水车, 纳兰先生剩下那两分不适岂非要化作飘渺云烟,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龙骨水车是何物?竟能叫你这个见多识广的玄骁骑屯长如此亢奋。”纳兰治好奇问。
龙骨水车,这名字倒是起得精妙。
丰锋以掌作请,示意纳兰治先行入府, 后者笑着摸了摸长髯, 随他一同抬步入内。
一边走,两人一边绘声绘色地给纳兰治讲述昨日。
莫延云从他去述职之初说起,说黛黎以树枝为笔,于庭院中作画,还说秦邵宗连夜命十来个木匠合力打造龙骨水车。
丰锋接过话, “半刻钟之前,龙骨水车已运至府上的后花园,君侯如今也在那处,纳兰先生可要过去瞧瞧?”
纳兰治自然是点头。
初到府上,于情于理必定要先拜见主公,且不亲自去瞧个虚实,实在难解他心头之痒。
午后日光正好,这座府邸的后花园建得开阔,假山怪石作景,楼台水榭拔地而起。
有风拂过,吹来满园的淡雅花香,在清新好闻的香气里,水声分外特别。并非方泉引水的潺潺溪流,而是响亮的、如同开闸放水的哗哗声。
莫延云一个不经意,不慎踩进了小水滩里,“奇怪,此地居然有水,难不成池子里的水漏出来了?”
“你个榆木脑袋,定是君侯在测试龙骨水车。”丰锋没好气。
纳兰治快步遁声而去,在拐过一座点缀着花藤的假山后,视线豁然开朗。
大如湖泊的池塘异常宽广,湖上有阁楼式的水榭,九曲栈道连接水榭与岸边,还能瞧见有雪白的鹤于湖边振翅。但以上种种,都不能吸引纳兰治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边那条木龙。
木龙长约两丈,尾巴探入池中,以木板串起的龙身蜿蜒而上。随着顶上一个壮汉摇动龙首一端的龙角,龙首不断吐水。
方才那阵强劲的哗哗声,正是来自于此。
纳兰治眼中出现了慑人的光芒,如同有流星划过黑夜,他甚至顾不上与月余未见的秦邵宗寒暄几句,只朝对方揖了一礼后便道:“主公,这龙骨水车的缔造者何在?某能否见一见她?”
哪怕莫丰二人未说明龙骨水车的“运水量”,以及可用畜力代替人力等,但纳兰治仍一眼看破了。
他甚至看得更远——
更多的水,更多的田地,随之提高的粮食产量。北地的储粮,北地百姓家中的余粮,主公将会大增的威望。
乃至推及后,广受益处的全天下百姓。
这绝对是一项能在青史上留下痕迹的物件,与之相对的,青史也有其发明者的一席之地。
“龙骨水车送到时,我已遣人去通知夫人,她稍后就到。”秦邵宗笑着喊纳兰治的字,“无功,你且等着就是。”
黛黎摔了笔后,盯着案上书籍看了半晌,想起昨晚种种,到底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狼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