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个下午,出榜安民、接管城防、补上郡中官职空缺等,一切事务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
待夜幕降临,府内灯火熠熠,明亮如昼,身为行军教授的苏修竹一手办起了隆重的晚宴。
黛黎应邀出席,她纯粹是来吃饭的,如今好不容易进了城郡,饮食方面自然不必屈就。
玄骁骑的纪律十分严明,战时明令禁色禁酒,先前那场篝火宴,黛黎没在宴中看到一个酒坛。
但今日不同了,一坛坛的酒酿被搬去正厅,很快在上首案几后和下首两排长案的后方堆叠起,乍一看仿佛是一面面酒坛子堆砌的墙。
黛黎来蹭个饭而已,且她是个编外人员,没理由在这等酒宴上往前坐,于是她自觉坐在了最后端。
前面的基本是武将,一个个身形魁梧,服饰清一色是耐脏的黑灰系色调,与黛黎那身如出一辙,因此她低着头混在其中时,存在感当真不高。
自家人办宴,没太多繁文缛节,秦邵宗入座后,简单说了两句就举杯了。
举杯同饮,以庆大捷。
开饭,该吃吃,该喝喝,场面霎时热闹非凡。
这一顿比不上之前的蒋府设宴,不过也是热菜冷盘皆有,令黛黎欣喜的是,桌上还有一道清蒸鳜鱼。
有道“田深狡兔肥,霜降鲈鱼美”,秋季的鲈鱼肥美,吃鲈鱼正好。春季也有自己的应季鱼,春天的鳜鱼肉质鲜嫩,口感细腻,无疑是道美味佳肴。
黛黎爱吃鱼,蒸的烤的都爱,尤其尝过“原汁原味”的烤羊肉后,如今面前这碟鳜鱼让她吃得头也不抬。
直到——
黛黎听到了清脆的银铃声。
黛黎眼睫上抬,一片片鲜艳的衣袂撞入她眼中,萦绕着酒香的厅堂里,如被一阵春风拂来,多了撩人的脂粉香气。
嵌着明珠的玉壁上,隐约映出美人轻盈飘逸的舞姿。蒙着面纱的舞姬着上衣下裳,她们转身甩袖间,裁得极短的小衣更往上缩了些,露出一段段白生生的细腰。
黛黎亲临现场看过不少演出,犹记当年本科舍友惨遭男友劈腿,对方一气之下请她们全宿舍飞去芭提雅和男模玩。
尺度嘛,只能说比现在跳露腰舞要大许多。
不过黛黎依旧带着欣赏的目光多瞅了两眼,毕竟抛开过短的服饰不谈,这可是纯正的古典舞。
酒过数巡后,有不少武将都离了自己的席位,不再只定定坐于某一处,他们有些一手拿着酒坛,另一手执樽,满场寻同袍闘酒。
许多人都离了位,莫延云也不例外,他甚至更大胆些,一屁股坐在了通往上首的台阶上。同样的,他手上酒坛和酒樽皆有,一边喝一边和上首的秦邵宗说话。
应该说他自顾自说许久了。
“君侯,没想到李瓒那厮的能力不如何,这挑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错。”莫延云眼珠子几乎粘在下方的舞姬上。
这些舞姬是本就养在府中的,甚至为了畜养更多的姬妾,别院还在增修扩张,只是尚未完工,李瓒便不得不卷起行囊逃亡去了。
上首没回应,莫延云又道:“君侯,您看为首的那个女郎如何?肤白,十指纤纤,身段婀娜多姿,虽暂且瞧不清全脸,但她一直在领舞之位,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依旧没应声。
莫延云也没在意,继续说:“那个眉心贴了小鱼花钿的女郎也很不错,鬓边别桃花,且还生了双桃花眸,流光溢彩,倒和发间的桃花相得益彰。”
本以为又是一次石沉大海,谁料这回竟是有回应。
“不过如此。”
莫延云下意识转头,见上峰面色冷淡似还有些轻视,他顿时大为惊愕,酒壮怂人胆,当即不禁反问:“这居然还不过如此?那您觉得如何才能算得上漂亮?”
秦邵宗没接他这话,却在心里评判着方才。
红花钿让她眉间一点红,旁人是端庄清贵,在这里则显得刻意且媚俗,还有这转来转去的,那鬓间桃花要掉不掉,有何美感可言?
那双桃花眼也太小了些,眼白微浑,眼形不够标致,无论是哪一样都当不上流光溢彩。
至于如何才算漂亮?
美者颜如玉,天然去雕饰。这才算风华绝艳。
秦邵宗的目光再次移回右侧后方,只见先前还在埋头吃鱼的女人,不知何时停了动作,这会儿正看着厅堂里的歌舞。
瞧她那翘着的嘴角,她看着还挺满意的。
坐末尾都能看得如此起劲,若是换到上首来,岂非连鱼都不用吃,光看歌舞就能看个饱。
黛黎忽然察觉到一道来自上首的熟悉目光,很强烈,存在感十足,和他那个人一样霸道。她转头看去,不仅不避让,还拿起案上酒樽对他笑着举了举杯。
不管怎么说,这场是庆功宴。她来吃主人家的饭,现在还和他碰了个眼,多少得表示点祝贺之意。
如今黛黎真心实意的高兴,府中美貌舞姬不少,有的是舞姬乐意伺候他,这人大可不必只盯着她了。
上首的秦邵宗见她笑着举杯,明眸善睐,眉心那一点朱红艳得惊人,分明她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衣裙,却仿佛整个人晕着一层润泽的珠光,漂亮丰润、慵懒成熟,如同一株开得最盛的娇贵牡丹。
男人带着厚茧的拇指拨了拨掌中的耳杯,长颈敞口的耳杯在他手中转动,又骤然被收紧的大掌牢牢抓住,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杯中酒液晃出来一两滴,落在秦邵宗肤色稍深的手背上,却引不来主人在意。
光举杯不喝,有点失礼。刚好黛黎有些渴了,便顺势饮了杯中酒。
这是她首次尝到这个时代的酒,刚入口黛黎就尝出来了。
是黄米酿,也就是黍酒。
由于黍的产量相对较高,它非常受百姓青睐,连带着黄米酿也成了如今最为流行的酒水。黄米酒有开胃消食、滋肝补肾等功效,小酌对身体有好处。
喝一口,黛黎抿唇细品,感觉还不错,于是再喝一口。
不知不觉酒樽已空,旁边有个小酒壶,那是奴仆上餐时一并端上来的,先前黛黎一直没用上。如今樽中已空,她执起酒壶为自己添酒。
浅黄色的酒液从壶中流出,在壁上明珠的光芒映射下,泛出宝石般的晶莹剔透,宛若一条水晶做的绸带。
就着消食的黄米酿,黛黎将案上那条鳜鱼吃了个干净,还心情颇好的以玉箸挪了挪鱼头,让其和嶙峋不带一丝鱼肉的鱼骨连在一起。
酒壶已空,呈梁饭的饭碗已尽,鳜鱼也吃完了。酒足饭饱,黛黎放下双箸,起身离开逐渐放浪形骸的正厅。
“君侯,您观那身着红衣的好,还是穿鹅黄的合眼,您挑一个,剩下的给我。”莫延云看来看去,私以为场中就红衣和鹅黄衣裳的舞姬最亮眼。
自打离开渔阳,踏上前往讨伐盐枭的行军路,他们就没再碰过女人了。先前在蒋崇海府上本有机会,但君侯临时生了一计,一切自然是以大事为先。
如今拿下赢郡,终于能放松了,当然得抓紧。
且这满堂的舞姬也不是歪瓜裂枣,甚至与之相反,他觉得有几个都相当俏丽,跟画上的仕女似的。
莫延云问完,翘首以待上峰的回复,却这时听见“哒”的一声响。
耳杯被放于案几上,在莫延云愣然的目光下,秦邵宗从上首起身,仅留下一句“你自便”就抬步走入侧廊。
他身量足,不过几瞬就没了踪影。
莫延云傻眼了。
自便?
这、这是都给他的意思吗,还有这等好事?真的假的!
着实拿不定主意,莫延云抱着酒坛走到燕三面前,低声道,“兄弟,我请教你个事儿,你给我分析分析……”
而后他倒豆子似的,将方才之事全说了。
赢郡拿下了,燕三心情不错,比平日多两句话,“就是字面上意思,你随意即可。”
莫延云嘟囔,“字面上意思?可不对啊,先前我观君侯都快憋出火来了,眼睛幽绿幽绿的,没理由不想要啊!”
燕三闻言,起身朝后退了两步,并扭头往左看。他坐于下首的右列,刚好与黛黎是同一列,中间间隔了许多人,若只坐于位上转头,并不能看见同一直线上的后排。
“黛夫人离场了。”燕三说。
莫延云没明白,“这和黛夫人有何关系?”
黛夫人如今在他们军中地位比较特殊。说她是君侯姬妾么,她与君侯又未真正发生过什么,加上在老乔和龙骨水车之事上有大功,与普通女郎有别。
如若说她是幕僚,那也不是,他们玄骁骑从未有过任何女性职员,且以君侯对她势在必得的态度,她也绝不可能能当幕僚。
黛夫人暂时吃不上,但旁的女郎可以啊,厅里这般多的舞姬,个个都和朵花似的好看,君侯何苦亏待自己?
燕三移开眼,懒得和这个浪子解释了,“反正你随意即可。”
“燕三你再给我说说呗,我真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莫延云干脆在他身旁坐下。
燕三冷淡道:“反正你那脑袋也无用,破就破吧。”
“嗳,你这人老学君侯说话做什么。”
黛黎离了席后,原想着回房间休息,结果中途不慎走岔了路。待她发觉不太对时,她已左拐右拐了一番,如今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
正想寻个人问问,黛黎陡然看见一道黑影从她脚旁突起,而后如山岳隆起般拔高,比属于她的那道影子更加宽厚,竟有几分慑人的威压。
不过是转眼间,黑影已攀至属于她的影子的腰侧。
黛黎眼瞳微颤,迅速转身回看。
长廊奢华,每隔一段便设有立雕的烛台,今夜府中开办入府宴,烛台罕见地用了起来。
在这无月的夜里,所有亮芒皆源于不远处两樽立雕烛台里的、并不十分明亮的烛光。
而此刻在两烛台间,她来时曾经走过的道路上,一道高大的身影一步步上前。
夜风拂来,黛黎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气,可能是周围无人,也可能是夜太黑,或者其他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总之这一刻,黛黎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第34章 我为夫人而来
那道黑影如月夜下涨起的潮, 一点一点将黛黎淹没。某个瞬间,她如梦初醒,连忙后退两步, 让自己走出那道暗影的笼罩范围。
“您怎么来了?”黛黎主动开口。
她声音轻柔平静,已然不见那转瞬即逝的惊慌。
黛黎本以为秦邵宗会说屋中沉闷、因此出来闲逛, 又或是说外出解手之类的话,总之是不会破坏平衡的安全话题。
但就像黛黎当初想不到他竟会紧追着她去太平郡,如今同样也想不到……
“我为夫人而来。”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酒后的暗哑。
他没有扯旁的, 而是直接将话题钉死在她身上。黑夜里, 秦邵宗的棕眸比平时深沉太多,像能吞噬人的深海漩涡。
黛黎呼吸微滞, 敏感的神经发出了嗡鸣,好似连那拂面而过的夜风都变得凛冽了许多, “我……我已吃饱,要回去安寝了。宴席还未散, 您的部下定然等您主持大局, 您快先回去吧。”
话毕,黛黎欲转身离开。
衣袂扬起,如同游鱼般将将溜走时,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掌伸过, 精准地握住了女郎袖下那只白皙柔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