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一出,周围静了一瞬,纷纷看向秦邵宗。
秦邵宗:“范天石范兖州向来与青莲教关系暧昧,李瓒这些年壮大的速度不太寻常,或许其中内藏玄机。”
一个卖私盐的,不过短短几年就能号称拥军十万,还能以自己为圆心,腐蚀周边城郡的官员,这怎么瞧都是有点本事。
周围人不少附和的。
秦邵宗正要再说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有团深色的东西慢慢挪过来,那鬼鬼祟祟的劲儿,和她方才如出一辙。
他转头,果不其然见她双手端着羊肉,篝火的火色映入她眸中,在那双清透的桃花眼点出细碎的亮光,像天上洒落的星子。
她这会儿瞧着比之前乖多了。
秦邵宗:“作甚?”
他目光往下扫,虽说肉被重新挪过位置,但观其轮廓,他仍旧一眼看出少了一块。
少了最中间、烤得最嫩的那一块。
黛黎正色道:“您领军伤神费脑,今日又奔波劳碌,合该多吃些荤食。丰屯长烤肉技艺一绝,我尝后回味无穷,又见您盘中已空,便想着先将这份肉给您,免得您离席一趟。”
从周围武将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羊骨都嚼碎咽进肚子的架势,黛黎自觉她那句“烤肉技艺一绝”应该可信度很高。
秦邵宗长眉微扬,“夫人今晚怎的这般乖觉?”
黛黎抿唇讨好地笑笑,“军中纪律严明,想来今夜我多半独居一处。我如今这不是借花献佛,想讨好您,让您给我拨顶好些的帐篷么?”
秦邵宗目光再度往下斜。
虽说少了一块,但这肉摆得整齐,边角处甚至还放了两枚用于添加亮色的野莓,色彩搭配鲜明,瞧着比原先好看些。
她倒是费了些心思。
秦邵宗嘴角勾起:“行,放下吧。”
黛黎心头一喜,忙将羊肉放他面前,怕他聊着聊着忘了,还特地放于他的正前方,属于无时无刻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后,黛黎继续吃野莓。
这个时代的野莓和后世的无差,小小个,红彤彤,果实呈球形,一口下去汁液酸甜,很是解腻。
不知不觉,长案上的所有野莓都进了她肚子,除了……
用于点缀羊肉的那两颗。
黛黎目光飘过去,见在她吃野莓的功夫,那块让她头疼不已的羊肉居然被他吃得差不多,再看周围一群武将,也是人均两三块大肉打底。
黛黎:“……”
这时有人问:“君侯,您还要肉否?”
“再切一块。”秦邵宗顿了下,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黛黎,随即改了口,“切两块来。”
黛黎正好已结束用餐,这会儿正听他们聊天,自是不会错过旁边任何动静。
身旁人目光扫来时,她心中立马警铃大作,实在是方才那块羊肉留下的阴影不小,以至于黛黎下意识说道:“我不用,我吃饱了。”
将将要移开眼的秦邵宗停下。
那双棕眸在光火前更浅了些,愈发像某种大型的食肉猫科动物,他面无表情看人时,积压厚重,叫人胆颤。
黛黎心里本就发虚,这个对视她没撑住,不由移开了眼。
她这小动作他太熟悉,一看就是干了坏事。秦邵宗狭长的眸微眯,视线从黛黎身上转到面前案几。
面糊看起来没动过,麦饭和野莓倒吃干净了。
记忆里方才那一幕被翻出。
笑盈盈端着羊肉的她;她面前摆了许多餐碗的长案;用于装麦饭、已经空了的碗;呈着满当面糊的小陶罐;少了些许米糊的汤碗;堆叠于碟子里的野莓。
而如今,除了装野莓的小碟空空如也,其余都和他记忆里的完全重合。
得,敢情这狐狸之前是吃饱了,剩下的吃不下,这才变着法子塞给他。什么伤神费脑,合该多吃些荤食,说的比唱的好听。
秦邵宗冷笑了声。
黛黎眼观鼻鼻观心。
“君侯?”丰锋迟疑。
所以这是切一块肉还是两块?
“一块肉足矣。”秦邵宗说。
黛黎松了一口气。
秦邵宗揶揄道:“现在不吃,半夜别嚷嚷饿,你到时喊破天都无人理你。”
荤食不爱吃,就爱吃些有的没的野果,放只狸奴在桌上都比她吃得多。
黛黎自然不饿,一碗麦饭,半碗米糊,一条厚实的羊肉,外加许多野莓,足够她果腹了。
篝火宴罢,黛黎得到了一顶小帐篷。军帐有小帐和中帐之分,前者睡几个人,通常是高阶武将所有;后者一顶可容几十人,多宿普通士兵。
军中唯有黛黎一个女郎,她理所当然的自己睡一顶小帐。小帐支起,帐帘卷起通风,再烧些艾草丁香盖盖味儿。
事毕后,黛黎抱着被子上了软榻,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深夜寂寥,万物沉静,这顶新支的小军帐挨在主帐旁边,在大地上见证月升月落。
在桃花岭整军一夜后,翌日早晨玄骁骑重新启程,继续向东、向着赢郡所在地出发。
对比起先前,伤员和俘虏的存在让玄骁骑的速度慢些。不过桃花林已相当接近赢郡,因此仅是两日后,大军便抵达赢郡附近。
在距离赢郡还有七里时,秦邵宗下令扎营,并派出一队探马。
流星探马一骑绝尘,直奔赢郡而去。
不过七里的距离,探马快去快回,并捎回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
李瓒好像弃城而逃了。
寻常来说,军队不会驻扎在城郡中。一是房屋不足,无法容纳这部分外来者,二是不好统一管理,军令传达起来有难度。
因此,军营多在城郡旁的郊外。而在不打仗的日子,许多雄主会让自己的士卒化身军农垦耕种粮食,以此减少粮草开销,这也是大名鼎鼎的屯田制。
按理说他们都杀到赢郡门口了,就差以木幔撞开城门。对方应该厉兵秣马,准备迎战。
但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探马回禀说发现有零星的兵卒自军营里撤离,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也或身上背着大包小包。
是逃兵!
对方军中出现了逃兵。
“哈哈哈,好好好,逃得好!未战先衰,他们必败无疑。看来上回在桃花岭这李姓盐枭是被吓破了胆。”
“虎口脱生,左膀右臂皆被咬了去,他能不吓得两股战战才怪?估计一回到赢郡,这李瓒便收拾行囊携妻小走为上策了。”
“君侯,属下请命攻城!”
“君侯,我也……”
主帐内如烈火烹油,军营中另一端的军医帐内,此时也雀跃得很。
不知是乔望飞求生意识特别强,还是有赖于他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强健体魄,总之经过两日多的看护,这位被开膛的玄骁骑屯长险而又险地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
黛黎日常来探病时,看见乔望飞坐在铺了草席的地上吃肉糜。
“黛夫人。”看见黛黎,乔望飞下意识想起身。
黛黎被他吓了一跳,忙道:“你坐着别乱动,莫要把伤口给崩了。”
乔望飞昨日已清醒,他从医士口中得知自己是如何侥幸活命后,对来探病的黛黎千恩万谢,先前他自知不好时还向好友托孤,没想到偶遇贵人,竟叫他化险为夷。
估计是他列祖列宗在底下挨个磕头,这才把大罗神仙请来救他。
乔望飞对黛黎有一丝旁人不能及的敬畏。
“乔屯长今日感觉如何?”黛黎问。
乔望飞:“好多了。”
黛黎仔细打量了下他的面色,他脸依旧煞白如金纸,但精神气瞧着比昨日好。
能吃能喝能睡,乔望飞确实在一点点好转。
黛黎由衷地感到高兴,不仅是因为救了一条人命,更是因为活着的乔望飞是“功”。她得拿着这份功劳向那人讨赏。
“呜——呜——”牛角号发出呜鸣,传遍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乔望飞一听就知怎么回事,“集结号吹响,要出征了。”
他略微一思索,随即笑出声来,“一鼓作气,何患不操胜券哉!”
黛黎没有作战经验,不过也觉得赢郡能很快被取下,乘胜追击,及锋而试,能拿下大半胜率。
一如两人猜测那般,这场由秦邵宗亲自带队的出征不久后凯旋了,且拿下赢郡的速度比黛黎想象中要快许多。
他巳时领军出去,午时就有玄骁骑快马回来传讯,让后勤军拔营前进,说是赢郡拿下了,如今得换个地扎营。
军中热情高涨,呼啦啦地收拾好行囊拔营启程。
黛黎坐在无封顶的敞车上,看着远处的城郡渐近。
古朴的城郡笼罩在日光中,显得幽远而沧桑,旁侧的空中不断有食腐的飞鸟盘旋,官道旁的草木却欣欣向荣,割裂又诡异的和谐。
赢郡守城的兵卒早已被玄骁骑替换,待军营于郊外扎好后,黛黎随着乔望飞和苏修竹等人乘车进城。
赢郡是没有太守的,或者说它曾经有过。自李瓒占领此地,官员杀的杀,降的降,还有一部分致事离开。
于是经年以后,赢郡的文职官员基本和李瓒军中武将高度重叠。如今李瓒兵败携残部而逃,赢郡的官员几乎随之一扫而空,连府邸都腾出来了。
黛黎那辆敞车驶进了前前郡守府、前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府。
府中殿宇辉煌,楼亭遍布,既有嶙峋怪石作假山观赏,也有方泉引水成池,池上有九折回廊架起,连回廊立雕皆是汉白玉所制,其中奢华自是不必多言。
黛黎的车驾长驱直入到了正房主院。主院显然经过一番清理,原先府中的人一个都无,哪怕是伺候的女婢。
“黛夫人,晚些会有一批女婢送来,您挑两个合眼缘的用。”胡豹说。
黛黎第一反应是拒绝:“我不用女婢,我过往都是自力更生的,早已习惯如此,无需人伺候。”
待在秦邵宗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她往后肯定是要离开的。若是和女婢处出了感情,她离开时是带、还是不带对方走呢。
带的话,她自己可能会因此不方便;但如果不带,以秦邵宗那霸道性子,很可能会害对方丢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