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无论在最初的天池,还是上个津口的白明,亦是如今的乌玟,黛女停留的时间都不算短。每回新至城镇, 她在食肆和杂货铺等多有停留, 极少空手而归。”
简陋的院中,谛听站在一棵桂花树下, 手里拿着一簇灿烂如烟火的金桂。
听信徒汇报时,男人白皙修长的手指拂过金桂丛, 随意摘出其中一朵,却不是拿着细细观赏或闻嗅, 他只淡淡地瞧了眼, 就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她新至城镇后,是否有和先前分开队伍汇合?”
“有的。”信徒回答,“水路行得快些, 黛女先一步抵达城镇后, 必定与大部队碰头后再重新启程。”
谛听突然问:“她中途应该换过船吧。”
信徒脱口而出,“您如何知晓?”
谛听只是轻笑了声。
因为载货而行,船主不可能不在乎时间。她如此悠哉,就算许以银钱,也不见得所有船主都能接受。
不过这些他懒得和旁人解释。
“她能换船就好。机会只在江河上, 你让人安排小舟。”谛听再次摘下一朵桂花,只是这次他没往地上扔,而是在手中以指腹碾出花汁,“此事需抓紧,务必在可能出现的援兵赶到前办妥。”
黛黎在乌玟县的传舍落脚,相当悠闲地歇过两日后,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的陆行部队。
和上回一样,两方人马汇合后,该交接的交接,该汇报的汇报,一切按部就班。
白剑屏从外面回来,“主母,我去津口问过,有两艘楼船都表示可以载我们一程。其中一艘空间大些,但比较旧;另一艘要小一些,不过胜在新。您看您意属哪一艘,还是说干脆两艘都要了,到时把三小队中的两支合并成一队。”
他们水上的人马分了三队。而从天池来乌玟的这一路,因着船家赶时间的缘故,一共换过两次船。
换句话说,如今只有一艘楼船和其上人员是原封不动的随他们从最初行到如今。
黛黎的指尖迅速在案上轻点了几下,“要大船,小的就不用了。到时你让宋阿三他们那一队过来和我们一同乘大船,至于张丹臣他们,则继续乘最初的船,不必换了。”
她口中的“宋阿三”、“张丹臣”,都是白剑屏麾下的副官。
白剑屏颔首,“两队并作一队,您身旁的人多些,这样也好。”
黛黎:“你和船主约了何时启程?”
白剑屏说明日的辰正。
黛黎又问他,“大船上是否有备就生用的小舟?若是没有,最好备上一俩艘。我无意中听闻这一段水道曾有水匪出没,虽后面再仔细打听,那已是十多年前之事,但总归有备无患。”
白剑屏恍然,“还是主母您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办。”
转眼过了一夜,当东方既白,城镇缓缓从沉寂中苏醒,新的一日如约而至。
今日辰正要去渡口登船,黛黎起得比平时早了些。不过这里的“早”,完全是相对她自己来说。
早晨的津口已热闹非凡。
各类运货的大小船舟梭子似的成排排开,相熟的船家与商贾彼此扎堆,钱货两清后,彼此都笑容满面地离开;也有瞧着像初出茅庐的年轻商贾在一众船只间兜兜转转,来回比货。
忽地,津口这方小集市掀起了一阵小小的喧闹。
小县的渡口不算多么讲究,这里不似大郡那般铺有青石板,也不如大城来得整洁,路上偶尔有几只被晒得发烂发臭的死鱼烂虾。
此地津吏和许多地方的官吏一样慵懒,像一只不爱动弹的胖狸奴,极少从他专属的屋子里出来。
只是今天,往日难得一见的津吏仿佛被换了芯,围着那以头戴帷帽的女郎为首的队伍忙前忙后。
他极尽殷勤,亦步亦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哪还有平时对艄公和渔商爱搭不理的模样。
“那位是谁呀?竟能叫高津吏作陪,真真是好大的排场。”
“何止是高津吏,那穿青裳、肚子浑圆的分明是陈县令。啧,也不知晓是哪家贵人出行,前呼后拥,随行的少说也有五十来人了吧。老孙,你说她有无可能让部曲来扫空我这些渔货?”
“别说笑了,就你这些小鱼小虾?贵人哪入得了眼。更何况那等大户人家出行,会有庖厨早早备好上等食材,无需临阵磨枪。”
“话说回来,倘若放在十几年前,这般大阵仗出行多半要招来乌玟水匪。犹记当初那水上霸主凶残蛮横,最爱盯那些高高的楼船,宰大肥羊。”
“你也会说十几年前,如今乌玟周边太平得很,再说她部曲众多,能出什么事儿?”
“也是。”
……
昨日新租的那艘大楼船的船主姓周,四五十岁,体态圆圆的,笑起来像个弥勒佛,很好相处的模样。
他命手下早早架好板桥,恭迎肥羊……不,是贵客上船。
黛黎摘下帷帽,对面前人笑了笑,“接下来这一程,就麻烦周船主了。”
“受人钱财忠人之事,您太客气了。”周船主的腰弯低了些。
与他寒暄了两句后,黛黎看向接下来的落脚地。
这艘楼船的楼座居于船的中后方,占地约二分一,前方立有高高的桅杆,顶端绑着一块随风飘扬的小白布。
“丰”字架的桅杆上收合着一条条卷起的帆布,靠近顶部的四分之三处还有一个类似于瞭望台的小圆盘,约莫能容下一人。
网状的麻绳从上垂下,一直连到小圆盘上,攀绳而上成了登陆小圆盘唯一的途径。而在甲板的两侧,堆着一个个足有半人高的正方形木箱。
这些木箱很是陈旧,有些木板都被摸得泛起了木光,也不知晓用了多少个年头。
说来也奇怪,箱子竟不是全然密封的,盖子的那一面开了几个鸡卵大小的圆孔,不过里面似乎蒙了一层布,灰蒙蒙的,叫人看不清其内之物。
可能是一些需要安放在阴凉且透气处的果蔬吧。宋阿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楼船高三层,黛黎一行将整个第三层和第二层的一半都占了去。
待所有人上船,板桥收回,这艘为乌玟津口一众艄公和商贾瞩目的大楼船缓缓离岸。
时间慢慢流过,天上的金乌逐渐西斜,来到了夕食时分。
白剑屏按往常一样让自家的火头军去借庖房,结果士兵回来却说:“白屯长,他们为我们准备了晚膳。”
“怎的回事?先前不是和周船主说好咱们自己备晚膳吗?”白剑屏皱了眉。
士兵挠头,“是说好的。但可能船商见钱眼开,因此大献殷勤。”
这种情况非独例,最初他们包船时也是这样的,分明已说过自行备菜,但船商还是送一些小吃,亦或饭后水果来。
白剑屏:“回绝了,通通不需要。”
膳食安排好,白剑屏以为今日无事了,结果准备用膳时,二公子走了进来。都尉他往常都是和主母一同就餐的,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剑屏这边心里疑惑,那边的秦宴州开门见山,“白屯长,镖师队伍里有个嘴边长黑毛痣的,我刚刚看见他鬼鬼祟祟地进了一层的一个房间。”
当然,这话是假的。
但白剑屏不知晓,他抽了一口气,“居然招了些手脚不干净的进来?”
一层,那是船商住的区域。
白剑屏深恶痛绝,“他是随我们上船的,若是出现了盗窃事件,岂非要算在我们身上?处理毛贼事小,累了主母的名声事大。”
越说越愤怒,白剑屏当即道:“我去把他抓起来。”
“白屯长留步!”秦宴州喊住他,“抓贼拿赃,我只是看到他形迹可疑,并无确切抓到他偷东西。且他多半已离开,此时抓他无凭无证,他若咬死不认,只会显得我们仗势欺人。”
白剑屏冷静下来。
他又听秦宴州继续道:“有几个武师是与他一起招进来的,但目前不清楚只是他个人问题,还是我们不慎招了个贼窝。白屯长,不如先盘点是否有物件丢失,以及今夜加强戒备,以免有行窃之事发生。待到下一个城镇,再把这批人全部换掉。”
白剑屏同意了。
秦宴州离开后,这位久经沙场的屯长在窗边伫立许久。
窗户敞开,江面上带着水汽的风吹了进来,携了几缕水货的腥味,味道算不上好闻。而一同吹入内的,还有一团疑云。
这种怪异感从分兵之始就出现了,只不过最初被主母一句“我已捎了口音给君侯”压了下去。
再后来,主母一改往昔的沉静,执意游山玩水,疑云再现。而如今,困惑仿佛成了被墨锭不断研磨的砚台,其色渐浓。
二公子刚刚说有人鬼鬼祟祟进了一层。
他看到之时为何不抓?他自己都说抓贼拿赃,如果当时悄悄跟上去,不正好人赃并获嘛?
还是说,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小毛贼,而且……
白剑屏打了个激灵,为自己后面的可怖猜想起了一层薄汗,他出房门吩咐道,“今夜多排两班一并守值。”
希望是他多虑,也希望二公子当时只是懒得亲自抓贼,这才没亲自上前。
……
楼船一层末端房内。
“入夜了,但我瞅着他们很警惕,今夜守值的士卒很多。阿兄,这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从乌玟出发要行三日水路才到下个郡县,这行船头一日,他们谨慎也正常。欲速则不达,且等着就是。”
“我当然等得了,我是怕那十来个弟兄等不了。”
“他们先前连夜赶路来,一路没合眼,如今有吃有喝又能睡觉,有什么等不了?”
“那我不动顶上那块白布,明日再换上红的……阿兄,是明晚对吧?”
“就明晚吧。后日船只该行到新郡附近了,人多不便办事。”
……
浓黑的夜色在时间里淡去,当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昨日已成了彻底翻过的篇章。
白剑屏凭栏眺望,看两岸青山后移,也看江上白浪翻飞,吹着带着腥味的风,迷茫却更重。
昨夜无事发生,是个平安夜。
难道一切都是他多虑了?
是这一路兵力甚少,以致于他压力大,才有了这些有的没的臆想。
一颗心惴惴不安。
而这种不安,在再次日落之后,将将入睡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达到了顶峰。
门外之人让白剑屏意外。
来的是黛黎。
她的话更让白剑屏惊愕:“白屯长,我怀疑我们上了贼船。”
第174章 生与死·他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