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回,黛黎感受比先前深刻多了。
刚回来的第一日,一封封描金拜贴雪花似的飘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天刚亮就有人来送礼,求见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从天亮自天黑不间断,往往到宵禁才停歇。
秦邵宗没有见任何拜访者,他休整两日后,便带着黛黎进宫了。
并非贸然面圣,刚入长安的首日,他就派人往宫里递了消息,重提黛黎的封君一事,且告诉幼帝两日后他会过来。
韩幼主八岁从滥用丹药而暴毙的先帝手中接过帝位,登基后不掌实权,由太后王氏和权相董宙一同把持朝政。
秦邵宗那份帖子,与其说送到韩幼主手中,不如说送到王太后面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凶狼方去,恶虎又来。
且不论接到帖子的王太后在深宫中如何大发雷霆,咒骂秦邵宗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但明面上,她迅速给长安各家派了令帖,邀请他们赏封后的宫宴。
流程很明晰:白日上朝听封,下午设宴。
……
黛黎跟着秦邵宗入宫上朝,他们乘车长驱直入威严的司马正门。
司马正门乃皇帝出入宫,亦或诸侯朝谒天子途经之门。寻常的百官上朝,只走东门,而不行正门。
哪怕是经东门入内,也需下车步行,且除械后方可进入。但今日秦邵宗不仅不摘刀地走此门,更不打算下车徒步。
他和南宫雄一人一辆车驾,十分嚣张地驱车穿过宫门,来到前殿广场。
黛黎站于宽阔的前殿广场上,头顶天幕湛蓝如水,两旁平阔异常,面前宫殿巍峨耸立,皇城的庄严肃穆扑面而来。
这里是全长安,不,应该说全天下权力最至高无上之地。
她怀疑她是继王太后之后,大燕第一个明目张胆踏入前殿区域的女人。
“夫人。”身旁有人低声道。
黛黎转头看身旁人。
他头戴武弁大冠,着黑袍,腰悬环首刀,身形伟岸健硕,端是神采四溢。
好一个乱臣贼子!
黛黎再低头看自己,今日听封的缘故,她穿得也很庄重,长发梳成高髻,其上点以金步摇和珍珠发簪,颈上一串纯净的水晶项链搭在墨青色的曲裾深衣之上,腰垂玉挂组,意寓步步高升的祥云纹翘头履挡住长裙前摆,端庄雅静。
也是,好一个乱臣贼子!
第166章 她命好
“……盖闻褒有德, 赏元功,古之通义也。武安侯平叛摧逆,神武无双, 护大燕于风雨飘摇之中,朕甚嘉之, 以五千四百户封太尉,畴其爵邑,世世毋绝……”
这一份加封太尉的诏谕来得突然,在秦邵宗未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 直接给他封了个太尉。
太尉, 是外朝之中继皇帝之下的第一批官员。与“丞相”和“御史大夫”同为三公。不过说是并列,但实际上掌军事的太尉隐隐是三公之首。
董宙权倾朝野, 自然不会让“太尉”之职花落别家,因此自个兼职了。不过他重文轻武, 比起杀气腾腾的武官,他更喜欢文雅的丞相称呼, 故而对外命人称呼他为“董丞相”。
如今权相一逃, 丞相和太尉都空出来。
黛黎心道这位王太后还挺有想法。
与其被逼着加封,还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而“畴其爵邑,世世毋绝”的意思是:功臣的爵位和封邑世代相传,永不断绝。
但太尉只是官职, 并非爵位, 王爵和二十等爵才是。秦邵宗此番平叛摧逆只封太尉,按理说无需提及爵位,毕竟不是新封。
诏谕非但提了,还加一句“世世毋绝”,暗寓永远都是臣子, 世代不绝,算是恩威并施地将人摁在下位。
待诏谕宣读完,秦邵宗拱手谢恩,只道“谢陛下赏识”,完全没有下跪的意思。
两侧百官静默不言,没有人敢跳出来挑刺;上首的幼帝木讷呆滞,垂帘听政的女人似怒极,触碰得珠帘微微晃动。但最后她到底没说什么,只让人继续宣诏。
接下来的是黛黎的封君诏谕。
“……所谓社稷之昌,全托德器流芳。龙骨水车显于乡野,施惠泽于道路之上,实乃黛女之功绩。懿德茂行,可以励俗,今以两千五百户赐封为武陵君,采邑于武陵,旌表其劳……”
听到武陵,黛黎愣住了。
封君有很大概率会同赐封地,这点她知晓,但她没料到她的封地居然在武陵。
这个时代的武陵因为多山地丘陵,农耕技术要落后于中原,相对的,粮食产量有限,人口也较少。
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武陵在……荆州!
这块封地在荆州的深处,在人家刘荆州的地盘里,等于从刘湛肚子里挖一块肉给她。
她封君了,也有了封地,但又好像没有。只是名上好听,成为了大燕朝少有的女君,却不得实权。毕竟封地在武陵,于她来说太远了,手根本伸不过去。
黛黎敛眸,方才秦邵宗如何做的,如今她照着抄答案,只谢圣恩,没有下跪。
不知是认为她太张狂,还是鲜有女郎上朝,亦或是其他,黛黎只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多了。
奢华大气的殿堂内百官分列,明明此时是早晨,日光正盛,但周围似乎升腾起了浑浊的迷雾。
一道道被民脂民膏喂得肚大浑圆的黑影眼里闪烁着绿光,他们不甘、恐惧、贪婪……像鬣狗一样流着腥臭的口涎想要分食,却又忌惮着不敢靠近。
黛黎侧头将两旁的官员收入眼底。
嗯,不是她的错觉,果然一个个肥头大耳,腰上的鞶带都被肥硕的肚腩坠得下滑好一截。
赏封还未结束,接下来听封的是南宫雄。他领了个丞相之职,和秦邵宗竟是一文一武,一同并列三公,隐约有抗衡之势。
至于两人麾下的武官,王太后也挑了几个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封赏。
朝会罢,接着是宫宴。
各家的女眷早已接到通知,掐着时间入宫来。而朝臣们移步南宫,接下来的宫宴会在此地举行。
施溶月没有像秦宴州和秦祈年一样跟着来听封,但后半程的宫宴她和南宫子衿一起被接过来了。
皇城无一不精美阔气,云顶檀木作梁,地铺白金汉玉,殿内各处更是有明珠水玉作灯,将奢华二字写得淋漓尽致。
男女分了屋,女郎在东面,郎君在西面。东面由王太后主持,西面则由幼帝的舅父王天川负责。
“二舅母。”施溶月带着南宫子衿过来。
黛黎在下首第一位,两个小姑娘则坐在她顺下去的位置。
宫宴的标准很高,冷菜热菜皆有,普通富贵人家难得一见的牛肉,在这儿和大白菜似的,每张长案都摆了一碟。
除此以外还有茶叶鸡、酱泼肉、炒虾黄,和焖得香气扑鼻的黄鳝,以及煮鸽汤,端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样不落。
王太后似乎身体不适,草草用了膳,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以后,居然提前退场了。
她一走,场面顿时活络了几分,原本就瞩目的黛黎像一块香肉进了饿狼圈,案前皆是来搭话的人。
不接拜贴?
行,那就宫宴上搭话。
有个面如玉盘的妇人拿着酒樽笑盈盈地上前,她自称是太常之妻,姓江,“君侯夫人……不对,该称呼您为武陵君或是太尉夫人了。您初到长安,想来有许多地方不甚熟悉,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当您的向导,为您解惑一二。”
太常的官位很高,仅次于三公。此番上前来,江佩兰的姿态放得非常低。
但黛黎还是拒了,笑着道:“近来怕是不得闲,以后吧。”
她想离开长安之事,现在只有秦长庚知晓,州州都不知道,她更不会对外人说。
不知黛黎这句“以后”是真是假,总之江佩兰立马应下来了。
在江佩兰以后,各家的主母都继续找话题与黛黎聊天,或邀请她同游长安,或推荐长安一些宝地,亦或聊子女,也或吹捧秦邵宗和北地军……
黛黎只觉暗香浮动,满眼金莲款摆,到最后她有些吃不消了,以如厕为理由离席。
厕所这等污秽地不会紧挨着宴厅,黛黎带着念夏出了东殿,跟着宫婢走了三十来步才目的地。
待如厕完,黛黎不想那么快回去,便打发了随行的宫婢,自个随便逛逛,再多喘几口气儿。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穿过回廊远远见着有两道略微熟悉的身影走来,两个都是先前在宴上频频与她搭话的高门贵妇。黛黎顿觉头疼,实在不想应付,遂带着念夏退回几步,藏到宫殿的拐角处。
“她真是命好,带着儿子二嫁竟能选到这样一个丈夫。啧,分明是乡野出身,如今却爬到咱们头上,快一步登天了。”
“哪是选的,我听闻是那位自己找的,为了娶她还背了诺,好像是这么多年第一回 食言。不过别看如今她风头无二,和咱们说话都爱搭不理,日后说不准一大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呢。”
“这话如何说?”
“她现在颜色正盛,确实艳冠京都,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呢?而男人嘛,都是那副德性,外面见了朵好看些的野花都要尝尝咸淡。这前赴后继送上门来的,个个温情小意、美丽鲜嫩,张张嘴就能吃到,为何不做?”
“也对,昔年那谁不是和她丈夫青梅竹马,情深似海,还说她丈夫永不纳妾。你瞧瞧现在,听说最近平良侯院里都进了第五个娇娘了。长安永远有人年轻貌美,等日后年老色衰,哪还有她的地儿,多半只闻新人笑了,更别说……”
两人似乎对了个眼神,好像都想到了某个方面。
“没有孩子,总是不安稳的。且她这个岁数再怀胎也很危险,生一胎得去掉半条命,说不准直接去阎王爷那儿报道,连往后那十年的风光日子也省了。”
“确实如此,家里两个儿子不同胞,往后你死我活……”
“啊!”其中一个贵妇蓦地惊呼。
另一人被吓了一跳,正要埋怨好友,却见对方面如金纸,她心里咯噔了下,竟也哆哆嗦嗦地着看去。
不远处那一身盛装的美艳女郎,不是她们偷偷议论的主人公又能是谁?
黛黎仔细看了看这二人的脸,一句话都没说,在二女惊恐交加的挽留中带着念夏离开。
念夏怒气冲冲,经过二人时,特地用肩膀狠狠撞开她们。
出身望族的贵妇何曾被一个女婢如此冒犯过,脸色有一瞬的难看,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不是早回去了吗?怎、怎的会在此地晃悠?完了,好不容易才随长兄长嫂进宫,若是被他们知晓,我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早和你说了在外谨言慎行,你偏不听。如今该如何收场?”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方才你分明也有接我那话。”
……
黛黎回到宴上,神色如旧。
贵妇们见她归来,纷纷上前与她搭话,黛黎提了几句方才碰到的二人的容貌和衣着,立马就有人将她们的家门报上来。
一个是尚方令之弟媳,另一个是都司空令之妻。尚方令和都司空令都是管理皇室事务的官职,在主强臣弱的情况下,这俩官职会随之水涨船高,但倘若是反过来,就不那么受欢迎和重视了。
黛黎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了。旁人好奇再打听,却只得了句“这二人口舌颇多”,此外不做其他评价。
在场的人精不少,一听就知晓怎么回事,当下忙附和,暗地里心思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