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邵宗不再看他们,径自给自己斟酒,“我就这么一个条件,再无其他。此事讲究你情我愿,南宫你可以多加考虑,我未时初才拔营。”
南宫雄在心里冷笑。
说得倒好听,未时初“才”拔营,可现在都午时了,离未时初剩余一个时辰不到。
……
主帐空间有限,坐了北地的武将后,又添了青州的人,空间不足,秦邵宗干脆让小辈们都到隔壁帐用膳。
膳罢,南宫雄掀帘出帐,看到了先一步用完膳候在帐外的女儿。
南宫子衿见父亲脸色不虞,低声问:“父亲,是否因我昨夜来了此地,给您添麻烦了?”
昨晚长安城乱成一锅粥,各家都在往外冲关。出城前乱,出城后其实也未好多少,长安军巡紧追不舍是一方面,夜黑风高,有人起了歹心,试图浑水摸鱼是另一方面。
最初便与北地走在一块的南宫子衿,出城一段后,后知后觉周围全是北地士卒,而青州的人马不知是被有意隔开,还是走丢了,只剩下个小猫两三只。
南宫雄缓了面色,嘴上说与她无关,只是为未来时局忧心罢了。
父女俩一同走出北地军营,南宫雄话音一转,问道:“囡囡,武安侯那两个儿子你已见过,你觉得如何?”
南宫子衿稍愣,“二公子性格清冷,行事沉稳;三公子……”
她明显顿了顿,虽那人没在身旁,但她仿佛又听到了密集如潮水的话。
时间好似瞬间拉回到了昨夜。
火炬明灭,刀光剑影中,那穿着黑红拼色劲装的少年上下打量她。
“你这一身不行啊,穿的和只锦鸡似的,一走出去万众瞩目,到时谁还去看旁人?如此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你还得在脸上抹把灰,喏,照着那木炭抹就行,最好弄得连南宫青州都不识得你,这般方为稳妥。”
……
有长箭直冲她而来,又被他“铛”地挑飞。
她惊魂未定,心中刚生出一丝感激,却见面前少年回头看她,瞅了两眼后嘟囔道:“都灰不溜秋和只小麻雀似的,竟还有朝你放箭的,看来南宫小六你今日运势不妙。”
感激灰飞烟灭,同时还有股怒气直冲上头,震得她脑袋嗡嗡响。
身为州牧之嫡女,南宫子衿向来自持身份,养气功夫也自认不错,但这时是真忍不住。
她不禁上前一步,狠狠踩了他一脚。在少年惊讶嗷叫时重重赏了他一句“闭嘴”。
“囡囡?”
南宫子衿回神,对上父亲探究的目光,她撇开头,“这个秦三讨厌得很!”
南宫雄浓眉扬了下,“如何讨厌?”
南宫子衿却不说了。
秦邵宗放言未时初拔营,并非糊弄南宫雄,待膳罢,武将们利落退出主帐,负责各区域工作。
黛黎也离了帐,慢慢走着消食,只是又过一段后,发现不断有士兵敬畏地看着她身后。她回头一瞧,秦邵宗果然跟着。
见自己暴露,男人干脆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夫人……”
“有事?”黛黎还是那不咸不淡的表情。
秦邵宗轻咳了声,“时局所迫,南宫多半会伏低做小,以换得吴冈城中的一席之地。但此人满嘴谎话,绝非善类,夫人莫要和他走太近。”
“秦长庚,倘若你那事没有被南宫青州捅破,你会告诉我吗?”黛黎忽然问。
“我当然……”
“说实话。”
秦邵宗停住,望着那双水墨珍珠般的眸子,他猝地哼笑了声,那股才压住没一会儿的张狂劲儿又上来了,“不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何需耗费夫人心神?就像往后我出门遇到个平平无奇的卖油翁,又或是个庸庸碌碌的屠户女,我回来后同样不会和你提及他们,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周围士卒来往,秦邵宗便没有做揽肩搂腰等亲密动作,但他一双棕眸仿佛盛了能包裹人的火。
黛黎避了一下他的目光。
……
原本乌泱泱的营帐迅速收起,马匹鸣动,阖军北上。
此地距离吴冈县不远,黛黎一行在日落前就抵达小县。早有流星探马先行传讯,故而城门一改先前,敞开迎北地军入内。
这方黛黎刚入城,那边马蹄隆隆,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青”字的军纛迎风招展。
秦邵宗站于城楼上,就着西坠的金乌眺望奔腾而来的青州军。他目力极好,在一众人中看到了穿着金甲的南宫雄。
待对方兵临城下,秦邵宗双手搭在凹凸交错的一线坚实城墙上,微微探出头,自上而下地看已至紧闭城门前的南宫雄,笑道:“南宫青州,别来无恙。”
分别半日不到,对方却说的仿佛半辈子没见,还不主动开门,叫南宫雄额上青筋绷了绷。
这厮故意的,他在等他主动开口呢!
“你先前说的,我同意了。”南宫雄咬牙。
非他没骨气,而是时局不允。如今董宙和三州抱成一团,如果他与北地离太远,难保对方会采取逐个击破的策略。
论家业,他要弱于秦长庚。
秦邵宗扬声道:“你是说,你南宫雄答应南下这一程皆会听我号令?”
武将声音洪亮,秦邵宗这一喊传出老远。
南宫雄一口老血险些哽出来,十分怀疑这姓秦的在报复他捅破舞姬一事。
张明典见他有勃然大怒之势,忙劝道:“主公,大丈夫行事当如龙似蛇,能屈能伸,昔时淮阴侯尚能忍胯下之辱,咱们忍一时又何妨?”
南宫雄深吸一口气,“全术说的是,我且忍他一时。”遂他同样扬声说:“诺不轻许,我先前既已答应,便绝无违背之心,武安你尽可放心。”
短短一番话,勉强把场子夺回半分。
秦邵宗目的达到,倒也不介意他挽尊的话,“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
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
故而和秦邵宗预想的差不多,在他入住吴冈的第二日,一封由丞相董宙发的檄文公布天下:
窃观秦氏长庚,原乃渔阳戍边列侯,然,其性格残暴,见利忘义。不思报效,反怀枭獍之心。此人大行不义之事,残害司州州牧谢元岳,仁义丧尽,天地难容。
……其行可鄙,其罪当诛。望四海豪杰共举义旗,扫除奸佞,重整乾坤!
第162章 反间计
“恶人先告状, 岂有此理!”
“已有檄文起头,七日内必有一战。”
“预料中事。”说话的,正是不久前才赶到吴冈县的崔升平。
当初黛黎和秦邵宗南下, 最初是未带谋士团的。入京是为了听封,携武将同往能说为护航, 再带上谋士就说不过去了。
且推广肥料一事被列为今年的重中之重,因此秦邵宗索性将谋士都留在渔阳,他则悠哉悠哉地和黛黎南下,先后去了冀州、兖州等地勘察, 最后才慢吞吞上京。
至于几位谋士, 手上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后,都各有去处。
纳兰治和崔升平快马加鞭南下, 恰好于檄文颁布的第二日和主公汇合。
帐中不仅有北地诸位,还有青州的人。南宫雄看着铺开的羊皮地图, 面色凝重。
若以吴冈为中心,东南边是长安城, 北面雄峰;西侧是黄土高原, 而东方倒是平坦些,不远处有个名为六丈平的小县。
如果要围剿北地和青州联军,可自长安和东方的六丈平同时出兵。吴冈一旦失守,联军只能北上而逃, 若再在雄峰两侧的小路设伏, 便是瓮中抓鳖。
“某私以为,如今如何迎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份檄文。”张明典说。
纳兰治和崔升平皆颔首。
纳兰治正色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等天下人都听信虚言,认为主公您德行有缺,并对此根深蒂固,到时要令他们改观,所费之力是现在的百倍千倍。”①
意思是战役该打还是得打,但在此之前,需妥善处理好檄文,甚至檄文之重远在战事之上。
秦邵宗问:“那依无功之见,该如何应对这份檄文?”
所有人都看着纳兰治,包括被召入屋中旁听的秦宴州和秦祈年。
纳兰治笑着抚了长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卖了个关子,“诸位不妨想想,倘若孤身不幸遇到围殴,在无法逃离的前提下,该如何停止这场斗殴?”
秦祈年握拳,指骨关节轻响。他心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们全部降服,这场斗殴自然停歇。
结果刚准备张口,却见老师崔生平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冲他摇头。
秦祈年卡住。
秦邵宗转了转玉扳指,扬眉带出几分笑。
南宫雄略微沉思后,突然开怀,“甚好!檄文罢了,谁不会写?豫州的实力逊于徐州,拿姜豫州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秦祈年听他们说,先是眉头皱成一团,紧接着恍然大悟。
是他先前以己度人,太理所当然了,并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自幼习武,也不是每个人都如他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
所以普通人被围殴,想要脱困,除了抱头让对方打个过瘾之外,唯有——
揪准对面最羸弱的一人来打!
狠狠打,只打那一个。待收拾完那最弱的,再佯装看向倒数第二的。
同样的,这场多方围剿里,要挑就挑实力最弱的那个下手。
也就是,姜师姜豫州。
“夫人。”秦邵宗推门进来。
方才的会议黛黎没有参加,她在另一处房里看数据。纳兰治和崔升平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一批肥料的资料。
去岁冬季那批肥包已全部分到了地里。而哪家有多少田地,得了多少石;施了肥的庄稼长势如何,未施肥的长势又如何,以及后续肥料的制作等等,全部都有记录。
如今听他回来,黛黎头也没抬,“你这么快开完会了?看来是有对策了。”
秦邵宗在她身旁坐下,见黛黎不抬眼,他不去拿桌上其他册子,偏要抢她手里正在看的,“嗯,确实已有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