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比月光还明亮
秦宴州走近, 先看了眼黛黎,她穿着整齐,衣裳并无破损, 一看就没负伤,于是他将目光移到施溶月身上。
小姑娘和黛黎一样都穿着一件黑色的皮甲, 外笼一袭连帽的黑色斗篷,此时帽子戴在头上,微垂首时,帽檐压下一片暗影。
不过比起黛黎的规整, 她要随意许多, 帽子是歪的。左边的帽檐比右边的要榻一些,以致于稍翘起的右侧好像变成了一个小犄角。
黛黎也在打量儿子, “州州,都顺利吗?”
“一切顺利。”秦宴州回话时, 侧头看施溶月的帽子。
看一眼,再看了一眼。
“顺利就好, 出城吧。”黛黎心头大石落下。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看见身后的青年恰在此时抬手,将施溶月左边的帽檐往上拎高了少许。
左右同高,终于对称了。
自他抬手那刻,施溶月就呆在原地, 琥珀似的棕眸清明如镜, 清晰地映着面前人。
先是他伸过来的、因此放大许多的手,再是那张清冷如高山水墨的俊容。
头上的连帽被轻轻提起少许,分明是很轻的动作,却仿佛带来了一阵春日的和风。衣裳挡不住风,皮肤好像亦不能, 它透过肌肤吹到骨子里,把骨头都吹酥了。
“小娘子!启程了,咱们得跟上。”女婢着急道,同时心里疑惑嘟囔,小娘子怎的忽然和喝醉酒似的。
施溶月“唔”地应了声,飘乎飘乎地往前。
女婢愣住。
是她看错了吗?小娘子迎着月光的脸好像红红的。
饶是各家同时、也同向朝城外奔,但出城这一路也不容易。
黛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非洲大草原里迁移的角马,正在渡那条满是尼罗鳄的宽河。
旁边有斑马和瞪羚等聚在一起,相互防备中又试图抱团。而长满利齿的巨鳄从两旁袭击,血盆大口张开,拖拽着猎物使之远离族群。
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铛——!”
身旁一声震耳的刀鸣唤回了黛黎飘远的那一丝神绪。她下意识侧眸看去,原是秦宴州站在施溶月身侧,挡下了一记偷袭。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青年虽未有壮年男人那般魁梧的体格,却也身经百战。
他黑眸冷锐,握刀的手稳如泰山,截下攻势后压刀向前再利落回撤,趁对方跟不上节拍时,横起长刀迅速往前一划。
饱饮鲜血的利刃先是被凌厉的风抹去一片血红,又很快淬上了刺目的颜色。
黛黎迅速垂下眼。
不,对面的不是恐怖的尼罗鳄,而他们也不是在水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黛黎与之隔了一段,在儿子明显占了上风后,便移开眼不去看。
而近在咫尺的施溶月却没有,她看着血液喷薄的偷袭者倒下,面色不由白了几分。不过更占据她眼球的,却是那道月夜下的修长身形。
青年侧过头看,映着月光的脸似乎柔和了些,“莫担心。”
施溶月立马神魂归位,她重重点头:“嗯!”
不久前才调整好的帽檐有一边又塌了下去。
秦宴州再次多看了眼,拿着刀的长指动了动。
……
“快拦住他们!该死的,你速速骑马去通知东门的守卫,绝不能让他们出城!”
那军巡领命,刚想策马绕道去东门传令,黑暗里一支长箭“嗖”地飞来,直中那军巡的后心。
不知是否有将人射个对穿,总之那人直直倒了下去。
北军中尉钟卓目眦欲裂,愈渐失控的局面像一把锋利的锯刀,一下又一下在他神经上切割。
“中尉,挡、挡不住啊!”副官有一肚子为难。
所谓哀兵必胜,今夜这些人自知唯有出城才有活路,哪能不憋足了劲儿往外冲?且能随各州牧进城的,皆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
钟卓一把拎起副官的衣襟,面目狰狞显扭曲,“挡不住也得挡!他们若出城了,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现在、即刻,派人乘快马绕道去东城门报信!”
在这星子黯淡的夜,倘若从高空俯看整座长安城,便能见一条火龙从南方朝东方移动。
那火龙食不果腹,消瘦得很,甚至连体型也颇短。它一头扎入黑潮中,在乌黑的水里游走,被浸得火光明灭不定,光亮有时在龙首大盛,有时则在龙尾。
但不管如何,它目标明确,从未停歇过。
快马先一步行至东城门,城门守卫早就对城中喧闹好奇得很,如今听闻缘由,无一不脸色大变。
“中尉有令,死守城门!来人,设木栏,此地排开两道,一前一后,盾牌在第二道障碍之后,务必筑一道矮墙。”
“弓箭呢?弓箭都拿出来,今夜务必将他们射成筛子……”
策马先行抵达东城门的军巡迅速布局。虽说一道道命令飞速传下去,但施令者心里仍惴惴不安。
原因无他,从不同方向开门的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人在城外,要开城门只能以冲车或架云梯,多是以血肉之躯作攻城阶梯;但若在城内,最大的难题荡然无存。
“速度加快,他们快到了。”
长安城,郊外。
一轮明月悬于中空,莹莹地亮着光辉,月光洒在千家百户的屋顶,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也落于树木丛生的大山上。
因长乐苑而得名的长乐山广受月华洗礼,树冠被风吹得轻摇,仿佛是午后悠闲的老者百无聊赖地摇着羽扇,但树冠之下却远不似表明那般平和。
一场血腥的追杀在山中拉开序幕,刀光剑影,杀气腾腾,连山中的鸟兽都在这股磅礴的锐气中噤若寒蝉。
秦邵宗和白剑屏等人汇合后,径自往山下冲。
“君侯料事如神,这山里果然有许多伏兵。呵,幸好咱们早有准备,否则今夜说不准要脱层皮。”
“瞧你说的,脱层皮实属夸张。昔年君侯独身被吴家追杀,他当时不过在山里转了个来回,就将追兵杀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君侯并非单枪匹马,何惧有之?”
“若非时局不许,咱们即刻杀回去也使得。”
丰锋跟在秦邵宗的侧后方,他没和同袍们一同谈笑。因为他留意到,除了必要的发号施令,以及南宫青州主动搭话外,上峰几乎不言语。
偶尔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跳出来拦路,都直接被上峰抽箭射杀。
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每一箭的力道极重,能把人射翻过去。若是换了重弓,必能射穿并将人钉在树杆上。
君侯心情不妙。
“武安你这么燥啊?”南宫雄心境已平复许多。迟早都要做选择,如今乘势而为也不差。
他和秦长庚一起逃亡,相互照应,比普通的联盟更稳固些。嗯,如果后面能联姻,那就更好了。
秦邵宗没说话,甚至没看南宫雄。
南宫雄又道:“今夜董宙设局欲杀你,我想长安城中同样会有异动。不过就算局面再糟糕,我想你的妻儿也无性命之忧。”
秦邵宗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细碎的月光穿过林叶间的间隙从上落下,在他们一刻不停地行马间,有斑驳月华不断浮动。男人的棕眸晦暗不明,像锋芒暗藏的雪刃。
南宫雄立马道,“嗳,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昔年高祖与霸王在广武对峙,高祖家小为霸王所擒。后者将高祖之父放于砧板上,在旁起锅烧水,放言若他不降,便煮杀太公……”
南宫雄轻咳了声,“且不论最后结局如何,总之太公最初性命无忧。”
因为活人的价值比死人更大。
只要活抓秦长庚的妻小,就能以此作为谈判,甚至威胁的筹码,用处多得很。
“聒噪。”秦邵宗面无表情道。
南宫雄面色微黑,“你这厮真是不识好歹,我这是安慰你呢。我家乖女也在长安城里,等明日消息传回,说不准她能和你夫人待在同一个屋。”
为何待在一起,当然因为大家都是人质。
南宫雄继续道:“刘荆州还未上京,我猜董宙擒了咱们的家小,多半会以此号令我们对付刘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董相想要当幕后那个渔翁……”
说着,他突然愁苦叹道,“我乖女貌美如花,希望莫要倒霉地碰到一些脑子长在下面的蠢货。”
“吁。”马匹突然被勒停。
南宫雄见秦邵宗停下,不解地喊了他一声,却见那人一言不发地扯了缰绳,竟是有回头之势。
“武安你这是作甚?”南宫雄大惊。
震惊的不止是他,随行的邝野等人无不大骇。
跟随上峰多年,丰锋瞬间明白上峰想杀个回马枪,回去抓拿董宙。他立马劝道:“君侯不可!董相的兵力众多,更兼有徐兖司三州的护卫,此时调头回去与自投罗网无异。主母还在等您搭救,您若再入险境,怕是无人能救她。”
邝野也忙道:“君侯,董宙可以死,但绝不是现在!他如果死在您手中,死在这座山上,极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于您的名声大大不利。”
他们是受邀来鉴酒宴的。
不论这鸿门宴实际如何,在普罗大众眼里,便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热情好客,广邀难得上京一回的各州牧上山玩乐。
如果结局是主办方被来客杀死,行凶者必然要背负骂名。
“君侯,主母于乔望飞有大恩,他定会护她周全。”莫延云底气不是很足,作为武将,不降极易被杀。但他还是得劝,“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兵营,整兵再做打算。”
南宫雄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后知后觉是自己失言,赶紧劝道:“谈判未成,他们必不会动尊夫人一根汗毛,你莫急。”
长安东城。
东城门先前设置的木栏早化作齑粉木屑,尸首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鲜血在青石砖上蜿蜒相汇,在月夜下仿佛成了一条条繁殖季交欢的红蛇。
城门大开,倒垂于城墙上的尸首被夜风吹得微微摆动,仿佛与已奔远的旅人告别。
黛黎和施溶月同乘一骑,在乔望飞等人的护送下朝着玄骁骑军营奔去。
他们带进城的军马不多,尤其秦邵宗昨日携人赴宴还带走了一批,因此今夜剩下的马匹寥寥无几。
有些是自家的马,有些是从城中军巡那里抢来的,还有的则是从徐司兖三州那里“借”过来的。
向外筹借了不少,饶是如此,马匹还是不够一人一骑,于是二人同骑比比皆是。
玄骁骑兵营在城外三十里。
寻常来说,马的时速在四十公里每小时。良驹的时速能达到五六十公里,甚至更高。